仰不愧於天(1 / 2)

用最後一點力氣登上十八盤最後一個台階,你以為登上了泰山之巔而實際上你僅剛剛叩開了天門。天門外有長長的天街,世界在那兒驟然一片迷茫混沌不見天日。

飄渺的白色紗幕由深邃的天際漫入無盡的地界,時而悠悠時而切切地擁著你,擦肩不知、拂麵不覺,幾步之外人影綽綽,含蓄如皮影戲。周圍的竊竊笑語被朦朧的視線阻隔,聲音似從天外傳來。

步履越發地滯重,卻能感覺到自己是在繼續地上升著,往那若隱若現、不勝幽寒的山的最高處,一步一步地挪移。濃雲如織、密霧如鎖,我看不清同伴的麵容摸不著自己的腳印,隻覺得我吸進去的是雲、吐出來的也是雲;我走出了霧又融進了霧;我驅動著風又被風所驅動;我劃破了那白色又彌合了那白色;我飄飄欲仙卻又走投無路;有一刻我幾乎覺得自己被丟失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僅僅是被那無聲無形的氣流所托舉所指引,引我向秘不可宣的九重天外攀尋。

它一點兒也沒有違背我的想像。我夢中的泰山便是神遊於雲海霧浪中的一隻大鳥,與天空融為一體。這座大山折磨了我這麼多年,全然不是因為它“五嶽獨尊”、蜚聲海內外的累累名聲。也許僅僅隻為我每一次回江南探親的途中,它總是突兀地從鐵路那一邊遠遠地鑽出來,裸露半壁峭岩,神神秘秘地雲籠霧罩,疾駛而過……

山路驀然而止,如一雙牽拉著你的手輕輕放下。纏綿的雲霧悄然散去,頭頂似有熒屏般的天光閃爍。蕩逸的風煙中,一座土紅色的宙宇,傲然立於泰山極頂天柱峰之巔。

極頂石就是在那個時刻顯現的。

它靜靜地蹲在玉皇廟正殿前一圈八角形的花崗石圍欄之中,由數十塊圓石組成。高不過尺,寬不過丈,大石如磐,小石如磨,錯落有致,緊密相依,石縫間還嵌著幾根青草。石前有碑,頂部刻著五嶽之首的泰山山符,下書:“泰山極頂——1545米”幾個紅字。圍欄與山石本身都呈一種粗沙似的糙米色,表麵坑坑窪窪,有疏疏朗朗的淺淡麻點,並不顯得怎樣的深遠與亙古。伸手去摸,粗糲的石頭竟有幾分溫涼,每個棱角都已被磨得光滑。便想起幾千年間撫平了這石上每一道皺褶的一雙雙手、洗淨了這石上每一粒沙塵的天風天雨。那瞬間我確信了泰山在一切生命之前的悠悠歲月。

廟宇即古“太清宮”。今稱玉帝觀或玉皇廟,由山門、正殿、觀日亭、望河亭、東西禪房組成。正殿3間,前後步廊式。內祀明代所鑄玉皇大帝銅像,神龕上有匾額,書:“柴望遺風”。可見遠古帝王曾登此燔柴祭天,望祀山川諸神。廟宇的輪廓線與玉皇頂山頭的輪廓線自然貼合,可謂岱頂形象的完成與延伸。極頂石西北有《古登封台碑》,乃是曆代帝王封山時設壇祭天的遺跡。據史料記載,極頂石原埋於玉帝觀建築之下,至明代隆慶六年有個叫萬榮的人拆觀而將其重建於巔北,出巔石以表之。這一挪便將山極從玉帝的封蓋下解脫出來——巍巍泰山之巔,竟終於連玉帝也要禮讓三分。

半生中曾去過許多名山,每每攀到山頂,望眾山綿延起伏,峰巒疊翠,似乎那山總是高於此山,便疑惑自己是否真的已征服了山巔極頂,沒有哪一座山給予過我極頂之肯定。而這方寸之地的小小極頂石,卻如同泰山之縮影,讓人從容收入視線之內,舉目能及,彈指可觸,像是慷慨地將全部的泰山精華一並奉獻與你。於是泰山雄壯之中頓時有了奇巧,偉岸中孕育出詼諧;泰山不再令人因敬畏而頂禮膜拜,卻在世人的崇仰中平添了幾分親切之情。

負載著幾千年曆史與文化的泰山,因極頂之石回歸自然。

雲霧又起,如一曲若有若無的仙樂,彌漫於峰巒之上。麻黃色的極頂石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似浸潤於大海中的一座孤島。既離塵世已遠,四處肅穆無聲。登頂的遊人凝望極頂石久久不去,或驚愕、或沉吟、或漠視、或茫然,眼裏終是一派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