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百彙也跟我說:“這是田豔不在了,組裏全是些隻會喊疼,不會還手的。反正我馬上要講課去了,不跟在裏麵摻和。”

我見會場有些不像樣子,於是也站了起來,轉身環視。

他們一個個的瞅見我,然後低下頭。

聲音像被扣上了鍋蓋。

此刻馬騰和我,一起站著,互相在看對方。

齊書記輕敲兩下桌子,說:“這隻是和大夥通個氣,不會一下子執行得那麼具體,用不著這樣。傷了和氣不說,還打擊積極性,得不償失。你說呢?馬經理。”

馬騰沒有動彈,他的西服很不合身,像個袍子。

他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說:“大家心氣足,我的工作就好開展一半。經營一家店,怕的,就是老聽人說,萬唐居有多少年的曆史,接待過哪些領導和外賓,在八大居裏排第幾。我總認為,愛提過去的,多是氣數快盡了,才躺在功勞簿上,去翻黃曆。萬唐居沒有這號人,我看很好。”

齊書記手一擺,叫我坐下聽。

我慢慢把屁股放下,馬騰也坐回椅子上。

他說:“各位互相搭了幾十年的夥,為這點仨瓜倆棗的獎金紅臉,若我說,不值。不如想想,如何在自己的菜上,出新,出巧,否則幹著,也沒意思。”

所有人都沒再吭氣,因為誰也不知道他還要說什麼。

被這小年輕一激,卻讓一票老人炸了窩,想想都丟臉麵。

馬騰把手一指,說:“西單缸瓦市,那邊的酒樓經理,會把師傅們,不斷派到本店菜係的源頭地去采風,出來的創新菜,紮實、有衝擊力。我做菜外行不假,但我知道,菜品是有生命力的。有的菜早被人家吃得夠夠了,你自己做起來都煩,顧客能不膩麼?各位師傅,與其在那點獎金上抬杠,不如花些精力,琢磨新菜,賣出去。那才是顧客之福,才是萬唐居之福。”

旁邊的人,連百彙在內,都聽入了神。

新經理於是宣布:“先從北京本地菜開始,每位師傅都可以嚐試新菜,可行的,由我報到局裏,立即上菜單。檔口的組長,每周要去市裏幾個著名館子品嚐,寫書麵報告。有想去外地出差的,可以單獨申請。希望大家記住,誰能鑽研出別人想不到的東西,才說明你真把萬唐居這塊匾,放自己心裏了。”

百彙聽完,哼了兩聲,說:“這位一看就是豬鼻子插蔥,裝相。”

我說:“挺好的呀,幾句話都戳到點子上了。”

他白了我一眼,站起身,搬椅子和大家一起散了。

店裏給馬騰配了間在二樓把邊的辦公室,朝北。

我進去時,他正在擺弄自己的那身肥西服。

門是敞著的,他轉身猛一看見我,愣了半天神。

我說:“我是屠國柱。”他忙張嘴笑,伸出胳膊握我的手,好像是剛剛才認出來。

他說:“亂得很,隨便坐。”

我問:“有事?”

他把報紙夾理好,掛在牆上,說:“剛才的會想必你也看到了,多少位老師傅,歲數能當我爸了,要他們聽我的指揮,恐怕我這個馬字要倒著寫。”

我笑著點點頭。

他接著說:“我知道,楊師傅一沒,人心全都長了草,有好些老職工已經和外麵的店說好了。在這裏幹三灶,那邊薪水翻倍,請去做廚師長的,都有,您不會不知道我說的都有誰吧。”

我隻是淡淡地問了一句:“有這事?”

他苦笑兩下,又說:“您以前就是這兒的經理,現在又兼著熱菜組和烤鴨部兩處,底下什麼動靜,自然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我在會上,耍把式賣藝一樣地折騰,就為想看看,誰心裏在意這裏,誰又早找好了後路。您也知道,幹餐飲,最忌諱人員流動過大,我總不能自己上灶走菜吧。”

我把兩條腿翹了起來,想想後告訴他:“馬經理,如果你有業務上的事情需要我協助,屠國柱盡心盡力。老話講,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自己也說了,我隻管烤鴨和炒菜,旁的事情,我是有心無力。”

馬騰一聽是這話,也就不再和我費勁下去。

然後輪到我問他:“馬經理說剛才開會是耍把式?”

他垂著頭,繼續苦笑,沒有表態。

我告訴他:“那些可都是好辦法,如果這上麵需要有人做表率,我願意身先士卒。”

他不笑了,抬起了臉,半信半疑地盯著我。

我說:“市裏有些飯莊子、賓館,買賣開得不錯,我可以列個單子,大家實地去看。至於外地的一些原材料產地,也確實該有人去跑。”

他說:“單子不用您開,我這裏都是現成的,如果您不是跟我逗悶子,明天我就在這,等您回來。”

我咧嘴直笑,連說:“不用那麼急,不用那麼急。”

晚上,邢麗浙熬了一鍋幹菜湯,我越喝,肚子就越是叫。想繃住肚皮,把聲音壓下去,結果還是被她聽到了。

她扯了一條方毛巾到手裏,坐過來看我,我說這兩天有點鬧痢疾。

她立即轉身,取了一盒四環素,放我跟前。

我衝她瞪眼:“真吃?”

“吃啊,不然你拉到半夜,還要訛我背你去醫院?”

我勾勾地看了半晌,才打開藥盒,摳出來一片,剛要捂進嘴裏,還好被她一把奪下。

“瘋了你,瞧不上我做的飯菜就直說,藥也是好亂吃的,犯得上麼?”

我繼續喝湯,什麼也沒說。

她又貼過來問我:“屠國柱,跟你結婚也有幾年了,在店裏吃不著你的手藝,是我沒福氣。可在家裏,好歹你也動一動火吧,我也真想看看,你的手藝,到底行不行。別回頭鄰裏街坊地問起來,我守著一個萬唐居的總廚,每天吃什麼,說出來,都沒有人會信。”

見我仍不理她,她幹脆把碗一挪,臉衝臉,和我對起眼來。

“屠國柱,你不是很喜歡拉著人,聊灶上那點事嗎,今天怎麼啞火了,哪件心事被我戳中了。”

我被擾煩了,索性老實告訴她:“師父那個老灶台,我用不好。這幾天的工作,勉強還能應付,過陣子店裏真要做起新菜,如果是我的灶上掉了鏈子,你說有多丟人吧。”

她冷笑兩下,等我繼續說。

我抬起頭,對著燈罩發愣,說:“以前看老人炒菜,勺不在,火就吸溜吸溜的,跟要死了一樣。等他把勺一擱上去,火就忽然躥出來,連顏色都壯實了許多。那時麵薄,不好意思問,現在想問,恐怕要靠上香托夢了。”

邢麗浙拿起一隻空碗,站了起來。她的腰有些寬了,但是身形還在,影子散在屋裏,被折成幾道柔媚的畫片。

“你屠國柱也有今天,本不想聽你說這些,但既然是我問起的,講下去也無妨。楊越鈞那個灶,就連跟他最久的馮炳閣,也沒看明白過,別說你了,問也不會說的。你看不見底下有個瓷磚貼的小暗門,他輕輕一開,風就進去了。裏麵風口的走向很巧,那是砌灶的人,有本事。底下的槽口,專門走水,後麵是個磚砌的方煙筒,來做煙道,讓風剛好從兩邊過來。平常你師父拿一個小瓷磚粘上,誰也不會注意,也沒有溫度。用火的時候,他往下一抽,風立馬上來,比他養的幾個徒弟,還懂人事。”

我擠了擠眼睛,問她:“那個風如果不直接從煙筒出去,火又怎麼起得來?”

她給自己盛了一碗湯,隨口便答:“那還不簡單,煙坑挖多深,你煙筒搭多高就是了。說穿了,跟湖廣會館的戲台一個意思。沒有麥克風,底下聲音怎麼也那麼大,就靠戲台底下那個坑,造回音。這也一樣有個回風,火點著以後,令裏麵的風,能往上卷。”

我聽得傻笑起來,把兩支胳膊疊好,往桌麵上一架,重新打量著她。

“看不出來嘛,連這種事情,你都知道,還有什麼能瞞得過你的?”

燈下,她一雙澈亮的大眼睛,翻向我這邊,同樣對準我細細打量。

她說:“你不知道嗎,這個店裏,沒有不透風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