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馮炳閣看了看齊書記,又看了看我,臉色灰沉。

齊書記說:“你要是這樣講話,就沒意思了,你師父聽到,他也不會好受的。”

我想了想,告訴他:“保證店裏的工作順利過渡,是我分內的事情。這一點,請書記放心。”

出來後,馮炳閣把門一關,就要張嘴。

我瞪他一眼,把他朝過道裏麵拽。

他說:“既然請外麵的人做經理,還打著師父的幌子幹什麼,人都沒了,誰又能問出別的來。再者了,從頭說到尾,跟我屁事沒有,他叫得著我麼?”

我瞥了他一眼說:“你剛才怎麼不當麵問他?”

他更氣了:“這不是想先跟你合計合計麼,新來的經理如果不對路,也好有個對策不是?”

我說:“你總算講對了一句話,以後遇見事情,你就把這句話反複在肚子裏念兩遍。至於別的,你隻管吊好你的湯,又不是跑江湖的,還要看路對不對?”

他不說話了,見我要走,又拉住我。

“你聽說了麼?”他問。

我見他臉色不對,站住細聽。

“蘇華北的下落,我打聽到了。”

樓梯上,有人要走過來,見到我們兩個站在一起,一哈身,又下去了。

“有個粵菜的行政總廚來北京開會,這小子見第一麵就拜師了,當即跟著人家南下去了廣東。”

我聽了,把眼睛閉上,好半天。

師哥又說:“我昨天幫師娘整理老人的遺物,那個拜師證,老人自己也留了一張,疊得整整齊齊,存在櫃子裏,當念想。有簽名,有公章,有評語,這不能不認啊。”

我說:“師哥,要不,你把這個拜師證撕了;要不,去跟齊書記說,讓他批你假去廣東,你把蘇華北撕了。”

馮炳閣哼唧兩聲,他說:“要是你屠國柱都這個態度,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師父活著的時候,真白疼你們幾個了。”

我不僅回到了後廚,還站在師父生前一直用的老灶台前。

周圍的師傅,早上各自炸魚、煨牛肉、燉羊肉,徒弟們幫著篩煤、攏火,直灌得鼻子裏全是黑煙。我沉不下來,隻好四處看,發現每位廚子之間,都放了一個深色的料戳,供倆人所用。通常上麵是個油鼓子,下麵擱醬油和澱粉。徒弟早起必須先將裏麵擦淨,用鹽水去耗老油。既然是兩位師傅配合著使一套料,誰要出去,得支一聲“你辛苦”。人家炒菜時,一勺鹽水擱在罐子裏,怕老油凝了,好稀它。那人回來後,旁邊的會告訴你“兩勺”。你自然知道這個口多重,否則你掌握不好鹹淡。這樣,空出耗油的時間,以免菜來了油還涼著。以前讓楊師父知道,要罵街的,因為你重新耗油,別的人都要幹等著。

下午大家坐在院子裏,落落汗,有師父敬給我一根香山。

我說:“這可使不得。”

他們說,應該的。有實在的,會問我:“經理的活,又有實權,又有油水,好好一頂官帽戴在頭上,回我們這裏幹什麼?人要往高處走才對。”

我借了個火,抽上一口,風吹過來時,隻覺得一陣清清爽爽的。

楊越鈞的灶台是那種老式的無眼抽風灶,青灰水泥,金剛砂,和葛清當年用過的一樣。我開始還真不太會使,有時候做些焦溜一類的衝火菜,到最後必須得頂一下明火,菜的溫度才能上來。可是火力跟不上,就成熬菜了,沒法吃。這才想起以前葛清想教我這個,我還躲了,就忍不住要罵自己。

偶爾張晗會過來露個麵,見麵就叫“屠經理”。

我截住話,告訴她:“是屠師傅,重叫。”

她捂著嘴,改口叫:“師父。”又問:“一到高峰時候,十個火眼,全都打開,誰不是四脖汗流地忙著。可我怎麼什麼時候看你,你什麼時候閑著,一點表率作用也不起。”

我說:“你一天能看我幾次,總看我,你的活又是誰在幹。再說,正因為我是頭灶,大部分給我的,都在晚上七點以後,走的也全是白扒鮑魚、三絲魚翅和油燜蝦,價錢都在二百塊以上的,才輪到我動手。”

她晃著脖子過來小聲問:“師父,你炒的菜,到底好不好吃,什麼時候我吃過了,給你打打分。”

我說:“你管誰叫師父呢,合著我幹了小半輩子,要靠你來打分?趕緊出去。”

百彙腫著眼睛來找我,他說:“三樓宴會廳,要開全體大會,一起上去吧。”

我說:“好的。”

上一次坐進這裏,還是我和師父、蘇華北三個人一起開小會。想一想,仿佛是在昨天。

現在所有的人都來了,他們兩個卻走了。

我扭脖一瞅,廳裏白漫漫地坐了一片。

很少見齊書記這麼嚴肅,師傅們也跟著拘謹起來。

他旁邊挨著一個粗眉大眼的生臉,梳著清清楚楚的中分,約莫三十出頭。

最紮眼的,是那人身上,穿了件肥大的毛華達呢棕色西服,玻璃紐扣,青果領。兩手規規矩矩地平放在腿麵上,不露聲色。

百彙和我講:“這人也太沒趣了,師父剛去世,就要坐那個位子,沒人告訴他嗎?”

我怪他多嘴,說:“仔細聽。”

齊書記開口歎氣:“楊師傅走了,大家心裏都很難過。可是再難過,也不如在工作崗位上,用實際行動,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

穿西服的,側頭去看齊書記,仍是不露聲色。

書記不再去講其他,忙說:“這位是新到店的馬騰,馬經理,以前在漁陽飯店工作,大家歡迎。”

底下等了等。

我抬手鼓掌。

周圍的劈裏啪啦聲,漸漸連了起來。

百彙又對我嘀咕:“那把椅子,本該是你的,現在明白了?你不坐,有的是人搶著坐。”

齊書記請新經理,向大夥做自我介紹。

馬騰笑起來,油頭粉麵的,倒是不招人討厭。他攤開手心,展平一張橫格紙。

我問百彙:“怎麼和你一樣。”他怪我多嘴,說:“仔細聽。”

馬騰咳了咳,昂著頭,朗聲說:“這張紙上,記了一些數字,念給大家聽一聽。”

“隻講後廚,算上宴會組、烤鴨部、麵點、冷葷和配菜,幾個部門下來,一共47人。截至上個月,不算市裏用餐免單的,我得到的數,每日流水是八萬。”

屋裏像是漏雨似的,四麵紛紛濺起了動靜。

我心裏一陣憋悶。

百彙問:“你剛幹經理的時候,也說過一個數,多少來著?”

馬騰又說:“一樓散座,小吃部20張桌子、餐廳30張桌子;二樓東廳是35張、西廳28張;三樓整個宴會就是40張;再加上店裏這47張嘴,每天我們自己就要吃下去的,這點錢多是不多,大家評評。”

齊書記在看我,馬騰也在看我,我不知道身後,還有哪些人在看我。

我於是把目光定在他們倆的椅子腿上。

新經理的兩隻腳,穿著一雙明光瓦亮的小牛皮鞋。

我隻有在結婚那天才這麼打扮過自己。

馬騰把身子往上提了提。

他說:“我有個建議,隻跟齊書記談起過,想在這裏拋磚引玉,請各位主事的師傅暢所欲言。”

屋裏靜的,能聽見喘氣聲,我瞄到兩個檔口的老大,雙眼紋風不動的,盯在馬騰身上。

新經理是個聰明人,頭一低,看紙,繼續說:“我不提漁陽飯店,想必大家也清楚,別人家內部,誰還吃大鍋飯。一百分為基礎分,多勞多得,不勞不得,客人的錢流進哪個部門,哪個部門就加分。到時候,也用不著說我這個經理新官上任三把火,向著誰,不向著誰。”

一個有頭臉的師傅說:“公不公平,那得看你評分的係數怎麼算。”

馬騰直接站起來,笑著問:“您貴姓,哪個部門的?”

那人如實報上名字,新經理說:“我記下了,熱菜組根據會計做的收益表,加十分的話,照前三個月的平均收入,切配組就是107.很快店裏還會調集各部門的人手,改良宴會組,為創收打基礎。”

底下亂成一團,有人說切肉最累,後廚掙的全都是我們的錢,反而拿得最少;有人說夏天吃烤鴨的人多,就倆老頭,係數那麼高,憑什麼;還有的說,要是培養宴會組,還設什麼小吃部和麵點,全上刺刀拚命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