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話剛出口,卻聽樓道裏一聲“呀”出來。陳其抄起一雙筷子,先躥了出去。我問田豔:“怎麼了?”她說她也不知道。

終於在大堂的通道上,我們看見陳其堵在女服務員身前。他舉起筷子,撐接住稍有偏斜的牡丹,托盤上的蝴蝶,有如被雨水淋過一樣羸弱。

“你他媽七老還是八十了?我這菜的形兒全被抖亂了。”他捧筷子的樣子,如同在給親兒子喂藥。

“嘴放幹淨點,所有人裏數你最慢,我才著急交差。還要端這麼個又蠢又笨的破冬瓜,算我倒黴。”她把鞋半退下來,看有沒有崴腳。

田豔要接過托盤,叫他們小點聲,別讓外麵的評審聽見。

女服務員不肯撒手。這時監考的王永海又來看怎麼回事,我們隻好先把陳其隔開。

楊越鈞的臉,儼然一塊生鐵。他先問:“剛才那句是誰罵的?”坐他旁邊的友誼賓館主廚徐萬年說:“這道蝴蝶牡丹冬瓜盅,真是絕了。我跟冷葷打了半輩子交道,這菜巧妙精細就不說了,單看心思,就不是應付考試。”

楊越鈞又重複問:“剛才那句是誰罵的?”周圍的老先生們知道,這個場是圓不下來了,也就沒人再討沒趣。

女服務員把剛才陳其的話,添油加醋地重複一遍。

楊越鈞壓著火,叫考試者過來,要問話。陳其直頭直腦的,大步走到考官麵前,也不報姓名,不做講解。

“這菜起的什麼名字?”楊越鈞眼皮都不抬。

“楊妃夢蝶。”陳其脫口而出。

老人的眉毛,像煤火苗一樣,瞬間冒了起來。

我生平從未見過,一個師父,會用如此眼神去看他的徒弟。

楊越鈞猛拍一下桌麵,嚇了旁邊的一跳。

“哪個楊妃,你見過嗎?拿走,不評!”

有沒明白過來的,悄悄問老人,不評是多少分。

“不評能是多少分,零分!”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就好像公堂之上,最令人望而生怯的,是回避、肅靜兩麵字牌。

楊越鈞何時何故,這樣動過怒氣,我想他們不明白的,是這個。

那天是王永海、百彙和我,三個人連拉帶勸,把陳其帶離考場的。他起初尚未反應過來,加上本身也瘦,我們就像收紙人一樣,把東西挪個地方。過了好一會兒,陳其詐屍似的,突然回過神,指著大堂的方向,罵不絕口。

“別說芝麻大小的萬唐居,把全北京的技師捆起來,輪番跟我比,敢不敢!零分?再說一遍我聽聽。”百彙抱死了他的腿,又喊我快扒住前胸。

隻有田豔,站在我們麵前,淚如雨下。

回去路上,百彙問我,二哥為什麼非要帶上一個“楊”字。我說可能他也不是故意的吧,你說呢。百彙說不知道。他又問我,長城到底給嚴誠順開了多少錢,酒樓的活,真有那麼好幹?我說,你別再問我了。

那天我在後廚盯到班尾,有師傅說,前廳一個管燈壞了,我說快找人換了,大夥又問,能給統一換成吊燈麼,我說先出去瞅一瞅的。

我坐在壞掉的燈管下麵,想著該怎麼處置陳其,師父一定會來問我。正在發愁,卻聽到有客人抱怨菜品質量,我回過頭,正好一個高挑的女服務員,趕上前去。看她的樣子,像是計雨竹,我腦子裏木了片刻。

等我連身子一起轉了去,細看,方知是認錯了人。

客人嚷著找經理,她款款地賠起不是,然後問:“……哪裏不滿意?”

店裏別的人,都隻伸著脖子看。

客人說:“蔥爆羊肉,出湯兒了看見沒有,拿回去。”

她說:“您是想換一盤,還是退菜呀?”

客人說:“聽不懂北京話?那喊你們經理去。”

她又搭話:“您北京哪裏的?”

客人答:“西直門。”

她低下一張素白的鵝蛋臉,歎了口氣說:“小時候家也住新街口,跟您就隔一條趙登禹路。隻怪父母沒得早,自己才走南闖北的,最終隻能跑到陝西投靠舅舅家。”

客人無話。

她又說:“我這口音,您是難聽出來了。小時候,八百標兵奔北坡,倒著背。沒別的,隻是見著親街坊了,心裏忽然空起來。您等著,給您請經理去。”

我緊著起身,客人火氣早消去大半,說:“一直來這兒吃飯,遇見不對的地方,就想提點意見,沒別的意思。”我說:“這菜確實不該見湯,您這樣的客人,如今不多見了。我讓人換一盤,這桌飯錢,算我身上。”客人忙說:“可別為難這小姑娘,沒人家什麼事。”

後來我還留意過這小姑娘,再有人點菜,為了對方看著方便,她竟能把菜單擱在桌上,反向寫字。關門時,我讓人把她叫過來,說:“後廚的事,讓你在前麵擔著,不委屈麼?很多服務員早直接跑後台喊廚子,客人退你菜了。”

她淡悠悠地說:“這有什麼,誰一輩子不犯幾回糊塗,那才是白活了。如果一句話能解決的,就互相打個掩護唄。大麻煩,我們也沒辦法。”

我還問她:“你跟客人講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她聽見有同事喊她一起走,便回頭去應,轉過來反卻問我:“誰願意把家裏老人的事,當幌子來扯。”

楊越鈞果然把我叫進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問:“陳其那天回人家操作間裏,嚷嚷什麼了?”我一聽就知道,有人傳閑話了,就低聲說:“誰一輩子不犯幾回糊塗,那不是白活了?”

老人幹笑兩聲,說:“你倒替他講起話了,那這事怎麼辦?”

我說:“我聽您的。”

老人問:“你聽我的?連我都不知道要聽誰的。反正黨委找到齊書記,要重罰。”

我心一急,汗從鼻梁到嘴角,又流出一條小河。

他又問:“罰去幹刷碗,寫檢查,好不好?”

我咽下幾口唾沫,才把心跳壓下去。我回:“刷碗好,他連庫房都看過。”

楊越鈞擺擺手說:“可別再提看庫房了。有些事,畢竟要做給外人看,在家裏,怎麼都好說。而且,我也不會讓你難做的。”

我下樓找田豔,把這事說了,誰想她苦著臉問我:“那講好的上灶呢,你這個經理,可不能說了不算,算了不說。”我說:“讓他去刷碗,已經是從輕發落了。”她說:“那你自己跟你師哥去說,我做不了他的主。”

我又把陳其叫到院子的筒道裏商量,他把手一揮,說:“甭來這套,你們全背著我算計好的,拿我當猴耍。刷什麼碗,他一直想在協會掛個虛名,不敢得罪人家,老家夥以為我是好欺負的。”我說:“我算是怕你了,我也豁出去,大不了這經理不當了,讓你上灶。”他斜著眼瞅我,不說話。我說:“檢查總得寫吧。”他還是不說話,我說:“好,檢查我也替你寫。可有一樣,在灶上你耍三青子沒用,那時候你幹得不行,大家難看。”

小邢知道了又說:“楊越鈞連一碗水都端不平,叫你怎麼管人?”我讓她別跟著吵吵。她說:“會叫的孩子才有奶喝,等老人一退,真到了陳其在你頭上拉屎那天,看誰會站出來為你說句公道話,那時你還怨我吵嗎?”我問她:“那我該怎麼辦?”她說:“你都讓人家上灶了,還能怎麼辦。他是沒惹到我,不然扒他一層皮,都不算完,你們誰也攔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