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這就是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地方了,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麼。”他離我越掃越近。“分派考級這個事,你有譜了嗎?我們這些資曆淺的,剛熬夠年頭,選誰不選誰,倒還好說。可你別忘了,有個人,連三級都還不是。名額是死的,如果他要夾進來考,你怎麼辦?準吧,他個長期泡病假的,憑什麼。不準吧,他是你師哥,師父都不惹他,你得罪他?都知道這件事難為人,難在什麼地方,你想到了嗎。”

百彙說著說著,在我麵前伸出兩根手指。

我呆著眼睛,吸了一口涼氣。

正巧,小邢裹著一件茄色的棉衣,噔噔地從樓裏出來,打我和百彙的鼻子底下走了過去。

“嫂子,這麼冷的天,幹什麼去?”

“多事。”她頭也沒回。

百彙一蒙,又轉頭看我。

“挑我沒顧上的地方掃去。”我塞了把大掃帚把他打發到一邊。

“你眼睛出氣用的?”小邢回來,對著百彙身後又一通不是。“險些踩在我的腳麵上,又蠢又笨,跟你哥一個樣子。”

“你去哪兒了?”我問她。

她半隻腳本已邁進店門,聽見又收了回來。

“打公用電話。”她一臉正經,話音卻見小。

“你們科就有現成的,跑出去打哪門子公用電話。”

她見我還問,趕緊使個眼色。

“你還裝,陳其帶頭順店裏的肉頭,你不知道?她老婆驗的活雞不新鮮,馮炳閣都坐不住了,你也不知道?你這個總經理,當的好自在嘛。”她那兩片嫣紅色的薄嘴唇,在白蒙蒙的雪天中,利如霜刃。“這兩口子真夠可以的,聽說前天發雞蛋,那可是給意大利使館特供的,每人一排。你二師哥倒好,頭一個溜進院卸貨,把所有雞蛋摳出來,攤在地上,光撿最大的挑。最後他那一排,硬比別人重出四兩,什麼人這是。”

“你沒事招他幹什麼!”

見我忽然嚴肅起來,百彙伸著耳朵聽,半懂半不懂。

“放心,我什麼也沒說。你呢,什麼也沒聽見。你繼續當你的好人,惡心的事,我來做。”

馮炳閣難得來找我,想借店裏的硬板車騎,出去采些鮮馬蹄、螺絲椒之類的配料回來。

我說我也閑著,一起去。他彎腰把鎖打開,往車上一扔,說上來吧,我蹬你。

路上,他說以前師父總帶著他,一天跨區要跑好幾個人民市場、合作社,采貨、詢價。現在用個車吧,還得跟你打招呼,事兒不嘰嘰的。我坐在他身後,裝沒聽見。

快到南櫻桃園時,遇見小上坡,我跳下來,推車走。見前麵沒多遠就到了,讓他也下來,他不聽,還緊著腿搗騰。軸承像被扳死了一樣,風一吹,連人帶車,竟還倒回來了。我伸手扶他,他連喊:“拉車,拉車,別拽我。”我又跑到板車後麵,用力撐住。

車定住了,他踮著腳,回身怪我:“沒見過這麼大人,笨成這樣的!”

我說:“有陣子沒挨你的罵了,隻想問,你刹車斷了?”

他不言語了,下車和我一起推。

東西買齊後,我們在一個出售活禽和水產的大棚裏轉了轉。我提醒他,這些活物,有專人給店裏送,他說看看總不犯法吧。一個穿深藍色纖維工服的魚販,正拿膠皮管往泡沫筐衝水,塑料桶裏還放著幾條鯉魚和白鰱。那人掏出一盒紅雙喜,馮炳閣一根,我一根。

他的煙潮乎乎的,還串著鹹腥味。師哥和他小聲聊了幾句,就要帶我出去。臨走前,他對著門口幾籠老母雞,望了幾眼,又止住步子。攤主走過來說:“別人要,一塊八一隻,您拿,一塊六。”師哥笑了,說:“東西是好東西,可如果不走量,是我家裏吃呢。”對方也笑了:“別跟我說誰要,就算隻買一隻,您張嘴,也是一塊六。”

師哥回頭看我,又和那人說:“不跟你貧了,我還要回店裏。”那人說:“走好。”

回去時,我守著買好的原材料,還坐車上。

“聽說現在店裏數你走得晚,耗到上板兒,還不回家。”我的後腦勺貼著他的腰。

“你可真是太平洋上當警察,管夠寬的。”

他的聲音淺而飄,在我耳邊一晃,便被風帶走了。

“我是說,要不讓老謝單配一把鑰匙給你,就和當年我跟葛清的時候一樣。”

“不用。”

“吊湯一盯就小十個鍾頭,能讓夥計幹的,別省著他們。你走得晚,又來得太早,會讓家裏人受拖累。不如我打個電話過去,畢竟在師兄弟裏,隻有你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

這次沒有風,也沒有他的聲音。

下班前,我正捧著一遝藤黃色的毛邊紙,看師傅們為明天開的領料單。

有人忽地將一串山藥冰糖葫蘆,舉到我嘴邊。我以為是小邢又跑下來逗我,便回頭想叫她安靜等一會兒。結果卻見到一個濃眉細目、梳著油亮偏分的小年輕。

怕他認錯人,我上下打量個遍後,問他找誰。

他把糖葫蘆伸過來讓我拿好,笑。

“才幾年工夫,就認不得我了?”他用手朝頭上一捋,又笑。

一個人影兒在我腦子裏閃閃藏藏的。我半張著嘴,不敢說,也不敢吃。

“哥你嚐嚐。”他盯著我,嘴裏重複念著。

“小光頭?”我一把掐住他的肩。

他忙擠著臉,說疼。

“剛進店幾天,就搞這些小恩小惠的,圍人緣兒。”我把吃完的簽子,朝桶裏一戳。

“我師父是掌灶,師哥是總經理,要圍,也是別人圍我。”他把頭一揚,神神氣氣的。“再者,你吃我東西,不是一回兩回了。照這樣講,還要吐出來還我?”

我這才記起百彙提起的師弟,是他。

“哥,看師父對你花的心思,這個店早晚是你說了算。不過容我多一句嘴,你說你這經理當的,窩囊不窩囊。若是這個幹法,八抬大轎請我,我也不來。”

“你這個小光頭,毛剛長齊,懂什麼。”我還像以前一樣,朝他頭上給了一下。

“我就不一樣,我隻朝前看,因為所有我想要的,都在前麵,誰也別拖我後腿。”他又整了整自己的頭發。“哥,以後人前人後的,別總小光頭小光頭的喊了。我的大名,叫蘇華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