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人縫裏,扯嗓子喊,這才有人知道躲一躲。馮炳閣看了看我,抬腿就朝後院的庫房走。
進了院子,才發現天上陰出一片青墨色。庫房裏暗蒙蒙的,有很多土豆和白薯,滾在地上,勉強能看見。馮炳閣也有四張多了,我是頭一次看見這麼大歲數的人,蹲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
他一邊撿,一邊擤鼻涕,回身問我:“吃飯了麼?”我說:“沒吃。”
他從一個四方形的竹筐裏,取了一把平菇,說了聲:“走。”
我抄了個凳子,跟著他,又回到放湯鍋灶的小開間裏。
馮炳閣的四方臉,像是一張陳舊的牛皮,淺栗色中,豎著汗毛。他肥圓的下巴上,還留著一柳一柳的手指印。
他把頭往湯桶上一探,冒出的水蒸氣剛巧熏到傷口,他嘴立即“嗬”了一下,這時,才是真疼著了。師哥捂著臉,抻了抻石板色的褲腿,蜷坐在我抄來的凳子上。
“師父這巴掌,打得好啊。”我用冷水投了一把毛巾,遞過去,他敷在臉上。
“我六七年從沙子口的服務學校畢業,家裏舅爺托關係找到師父,求他收我。跟著他幹快二十年了,今天這個景兒,我是做夢也沒夢見過。”
“這說明師父心裏有你。”
“別得便宜賣乖了,這巴掌打給誰看的,你不知道?”他順手把毛巾甩回池子裏。“說,葛清怎麼就舍得把東西給你了,你喂他蒙汗藥了?”
我靠著牆,扭頭看看外麵,又回過來繼續聽他講。
“我剛進鴨房頭一天,照規矩,篩煤,包蔥,完了還回前院張羅我的湯。耗了半拉月,我問老頭,給句話吧。老頭說,你呀,煤篩得比誰都好,這輩子你就幹這個吧。”他一臉愁相,來回搖頭。“真他媽損啊,我這兩天總嘀咕,師父他是怎麼看我的,會不會也是這句話。”
他使勁站起來,不讓我扶。
“我知道,你找我,不是想聽這個。”
師哥把湯桶架到大灶眼上,有小一人來高。他努了努嘴,讓我過來瞧。
“香。”我不禁稱奇。
“看顏色。”他輕聲說。
我貼近細看,桶裏麵鋪了兩層竹篦子,盡上麵碼著排骨、豬皮和老母雞,出的深湯金黃金黃,卻清澈見底。
“這鍋寶貝,一百多斤水,早上一推門就得先照看它。扔進去多少鮮幹貝、火腿,又大火燒,又打浮沫,最後改文火,似開非開的時候,再加水衝它。我拿刀片哢嚓了一上午的豬皮,就為借那點兒膠原蛋白。不瞞你,親媽我都沒這麼伺候過。”
他讓我自己動手,我就盛了一碗,吸溜吸溜地喝。
“這麼清的湯,一入喉,感覺先是潤,又是香,跟著是鮮,你擱的是雞粉還是雞精?”
“碗還回來!給你多喝一口都是糟踐東西,你就配去水房撅尾巴管,這可是我吊了五個鍾頭的鮑魚湯。”
我趕緊把碗攥得死死的,又探頭過去再看。
“緊底那層擱著呢,你瞅不見。炒鍋的師傅做開水娃娃菜,全跑我這兒借清湯。為什麼,就為了要出在老母雞身上,那層金黃黃的雞油。得多少這種成色的原材料去煨湯,才提出這麼醇,這麼厚的鮮味。我說的,你懂了嗎?”
我點了點頭。
“你沒懂。你若是懂了,找的就不會是我。”
“我管你叫師哥,我不找你找誰?經理的位子,本該你坐,如果你在意這個,我讓給你。”
“你要這麼講,咱倆就甭聊了。”他一著急,又開始嘴對嘴地朝我噴吐沫。“我虛長你二十歲,我跟你在意得著麼?我又不是陳其,心眼跟針鼻兒似的。真那樣,不等葛清攆,我先就吊死在鴨爐,烤了自己,大家清靜。”
他提陳其倆字,我的心也一哆嗦。
“這湯你喝了吧,四個字,原汁原味,你認不認。”
我擰著眉,使勁點頭。
“認就行,就為這四個字,我每天讓水台師傅,開膛後先洗三大池子,然後空水,排酸,然後我再洗,洗完再吊它。我花了多少心血,誰問過?”
我正要張嘴截他。
“我話還沒講完,采購上別的我全不管,單就是進活雞,必須由我親自來挑。因為我眼力在這兒呢,我上手一摸雞毛,就知道它的皮層和肉質緊不緊。包括它肚子裏麵的油,夠不夠黃。”
“田豔什麼脾氣,你又不是沒領教過,外麵供貨的一見是她驗,都慌。有個心細的女人把門,他們也不好打點。剛進店我就看出來了,師哥在師父那兒,是個識大體的人。你總不能讓師弟們,白白高看你吧。”
“屠經理,你在我這兒,就跟小青筍雞一樣,嫩著呢,少用這種話套我。進貨裏麵的偷手大著呢,你慢慢悟。我隻和你說,我的湯離不了老母雞,可這陣子到我手裏的,夾了多少土雞,我告過誰的狀沒有,我不識大體?”
我見他這樣說,便不再爭下去了。
“說起不識大體,我哪敢跟你比,你為了識大體,什麼事做不出?”他背衝著我,又去盯著那桶湯。“要講尊師重道,我倒可以在你麵前充一回大,欺師滅祖的事,我半件也幹不出。”他存心拿葛清的事來紮我,氣得我半天張不開嘴。
“我也不願把事情做絕,師父的話我一定聽,不然你把他請來,你看我從不從老人的命。”
皎晶晶的雪片,從空中搖下來,像是撒鹽絮。
我怕結冰,就趁著正點沒到,拎起笤帚,在店門口掃了起來。百彙剛配完四色湯,從墩兒上下來,甩著手,看我。我叫他下回控幹了,焐一焐再出來,凍成這樣,落片楊樹葉都能剌出口子。他將手朝袖筒裏一縮:“哥,斜對過的道林把一樓小廳,勻給區教委的考試中心了。老有學生報名,要不咱倆也上個電大,不就是張文憑麼,考唄。”
我直起身,想歇歇腰,便把笤帚衝他一遞說:“你掃。”他又說:“哥,考文憑不入你眼,考級的事總要上點心吧。”
“我隻有你一個師弟,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我怕他又來煩我,便給了句痛快話。
“我哪還擔得起,上個月不是新招一批孩子嗎,裏麵有個特有靈氣的,分冷葷了,被師父看中,已經定了收徒,真見了,他還得喊我做師哥呢。”
“那天在會上,我怎麼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