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著眼睛,瞅她說,那是當然了。
早上,葛清去買蔗糖,要回來兌米醋,給鴨皮打糖色。他讓我去裏間的牆角處,仔細辨認各種調味料在味道上的差別。
我剛解開麻袋口,捧起一小撮廣皮和胡椒粉,就聽見百彙站後院拍門。
我問他:“又做什麼?”
他說:“你也別不高興,不是故意煩你,是師父喊你過去見他。”
我把火封了,關好門,就叫他一起走。
他說:“師父在長椿街的東來順裏,專等你一人。”
那是一座嵌綠鑲金的清真飯莊,幾何紋樣的拚磚花和彩釉的欞花格窗,配上標誌性的穹隆頂,為整條街都添了幾分纖巧華麗。我一進來,老人就開始往銅鍋裏放爆肚,等我一落座,過了水的肚仁兒剛好能吃。他布到我碗裏,我趕緊點頭答謝。
“以前吃火鍋,一桌子人,互相不認識,鍋裏每人一小格,你吃百葉也好,散丹也好,隻管涮自己的。你葛師傅剛進店時,我帶他吃過一次,他隻要一盤白菜幫子,涮著涮著,就看出小格下麵是鬆的,他就把筷子伸到別人那邊,涮進去的是菜,結果夾出來卻是肉。直到抹嘴走了,也沒被人逮著,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我估摸不出好壞來,隻是笑著點頭。
“動筷子,怎麼不吃。這家店的二把手,和我是把兄弟,當年師父讓我們站大盆上,一上午,要切出六鉤子羊前腿。黃天暑熱的,汗漚在褲襠裏,全淹了,可這是師父交代的話,你敢拗老人的意思嗎?還不就為一個孝字。”
“葛清寄信的事我真不知道,之前他叫我代筆,沒有彙報給您,是我犯了糊塗,畢竟這種事還頭一回碰上。”我終於聽出意思來,趕緊解釋。
“每年市裏的各類考評,從旅遊局到商業部,再到烹協的‘十佳’,全評下來牌子能掛滿一山牆。這個評不上,評那個,總有我拿的。”可能衣領扣得太高,老人脖子又粗,講話有些憋氣。“我是擔心你心眼實,前年你馮師哥進鴨房跟他。他呢,不挑肥,不揀瘦,體體麵麵的,我還說好。那時他偶爾也炒菜,你瞪著眼看,想請教,可他總在肯節兒把你支開。”
熱汗從他瓷實的臉盤滑滾而下。
“他兜裏總揣一瓶井鹽,跟海鹽味道不一樣,要不就自製點五香粉,一撒。你本來死盯著,他卻讓你拿盤子,你不拿?師傅差使不動你?等你稍一錯身,菜就出鍋了。馮炳閣跟他鬥心眼兒,那就像小格子裏的肉,等著被涮。店裏每年春節涮堂,鴨爐都得重砌。我就囑咐你師哥,仔細葛師傅的手藝。結果人家搭煙道時又抖個機靈,問你師哥,我的茶呢?平時給他倒茶都不喝的,這時候問,小馮哪能不走?回來一看,老頭拿青灰一抹金剛砂,型兒都碼出來了。茶再遞給他,他看也不看,反問你師哥,到點兒了,吃飯去吧。”
老人喘了一口氣,想歇一歇再講。
“你大師哥再懂事,也沒吃過這種委屈。我趁著沒鬧出事,幹脆把他給撤回來。”
“那陳其和葛師傅最像,怎麼連他也沒留下?”
“陳其是陳其。”
見他不想多談,我也不好再問。
“萬唐居的字號,最早是山東人打下的,兩代掌灶,都是福山幫的,福山人抱團啊。開山時留的規矩,掌灶隻給本地人,我們河北的和其他師傅一樣,想也別想。那時勤行裏,壓根兒還沒你們北京人。”他又用筷子,把好多肉往我這邊趕,“我學徒時,就管倒泔水、運煤球,那時候臨解放,萬唐居離關張隻有一口氣。掌灶有一天把我叫去,說孩子,那兒有笤帚,掃掃地吧。那屋子不大,我就掃吧,誰知道在犄角掃出一遝子五萬塊錢。我農村的,哪見過這麼多錢,看著都怕。我捧著這筆錢,說師父,這兒有五萬塊錢,師父說哪兒呢。現在想想,他擱的他能不知道嗎?”
楊越鈞閉起了眼,我以為是鍋裏的熱煙熏著他了,就想把底下的風門關上。
他說不要關,還得吃呢。
“第二天,他在另個地方又擱了兩萬,那陣兒萬唐居一天賣不了百八十萬,哪有那麼多錢讓我撿。我又還給他了,他什麼也沒說。到晚上九點,店門口的玻璃上都有鉤兒,我掛好木頭板,再把底下的穿釘穿進去,鎖死。這時掌灶卻把我叫了出去,他問,你行李在哪兒,我說我沒有行李,隻有一個農村的氈子,破被單兒。他叫了兩輛三輪車,他坐一輛,讓我把東西擱上車,坐另一輛。”
“是不是覺得錢數不對,想訛您?”
“他把我送到東單車站,說店裏艱難,對不起你。然後又把那捆錢掏出來,算是貼補我。我說不要,您管吃管住,我還圖什麼,連工錢都不要。他一聽,又把我送回來了,教我做魚。後來我琢磨,這些都提前商量好的,想收我,又怕我多要錢,才整這麼一出。”
“您師父這心眼兒,可比葛師傅還多。”
“你得叫師爺。後來他說傳你可以,但是你不能進工會,不能進共青團,因為那時候資本家都怕這個。”
“那您後來怎麼連黨員都當上了,我師爺現在人呢?”
楊越鈞低下眼皮,不說話了。
因為不是飯點兒,整個大堂都很安靜,就連銅鍋裏咕嚕咕嚕的冒泡聲,都聽得清。
“後來一九五二年打老虎,人沒的。”
講到這,他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我想是不是該勸他歇一歇,就回去吧。
“在萬唐居幹了一輩子,我永遠忘不掉師父一句話。那時候店裏食材短,出不來活,也沒人吃你的。他又把我叫到跟前,說你想上灶麼,我以為他又逗我。”我倒了杯水讓老人喝,他緩緩抬起眼皮,“他說規矩是金子,店是筐,乘金子的筐漏了,你的規矩再值錢,也守不住。三兒,等你出息了,記著不是你本事,也不是規矩保了你,是店。這個店在,比什麼都大,懂了嗎?”
我別過頭,瞥見街上有孩子用手指,在覆滿哈氣的玻璃上,劃下一個大大的“傻”字。
“不如我換個問法,宮廷烤鴨裏裏外外這點兒事,你到底拿不拿得起來?”
我把頭回正,略有吃驚地望著老人。
“四個徒弟裏,你最體諒我。你體諒我,就是體諒這個店。我們這幫老家夥,總是要收山的,可等位子留給你們時,這個店也得在才行對不對?”他停了一停,我連連點頭,表示聽著呢。“我這陣子,心髒越發不好,烤鴨部攥在一個人手裏,我這心口就像被誰掐住了。如果你說,這樣挺好,那行,將來我就這樣把店交給你。真遇到過不去的坎兒,你再來見我,看到時是你哭,還是我哭。”
那一刻,我恍惚覺得自己就是一把槍,子彈總是要出膛的,你卡殼,大不了就換另一把。
對我來說,開不開槍不是問題,誰流血才是問題。
“我隻能說,宮廷烤鴨的配方,以前全長在葛師傅腦子裏。可如今白紙黑字的,落我手上了。我答應過他的,不露。可您不問,我也不會說。”
楊越鈞合了一下眼,再張開。
“你小子,會講話。他肯傳給你就好,東西可以一直留在你身上,沒有人會為難你。下麵的事情,我去做。”老人吃下兩片手切羊肉,他滿足的樣子,像是在嚼幹草的駱駝,“對了,你師弟正為咱們店編菜譜,這是商業部的飲食服務管理局起的頭,全國第一部各地菜係集萃,萬唐居被點名錄在第一輯,你配合一下,粗略講些資料給他編。”
我答好。
“我跟市裏、烹協許過願,烤鴨的手藝一定要往下傳,什麼是往下傳?這樣才是。”他摸起肚子,用筷子拌起調料,“服務員同誌,你們暖壺都凍住了嗎?給鍋裏加點水呀,再燒下去,肉全沾煙囪上了。”
我坐在楊越鈞對麵,仿佛我也撿到了他老早放好的一遝錢,他一直在等我還給他。
我想從那天起,萬唐居就像一個緊箍咒,一部懺悔偈,師父隨時念,我隨時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