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得有些不像樣了,屋外站一站,手腳便要發麻。我把衣服裹得像縫死一般嚴實,進了院門就往鴨房裏鑽,結果葛清還是不在。
小半個月了,他不和連我在內的所有人張口說話。
我不清楚楊越鈞是怎麼找他談的,反正,老頭沒再踏進鴨房半步。
他會到對麵那家小飯鋪坐一坐,大多數時間,則是收拾那點棗木的劈柴。我和他,仿佛又回到初識的疏離與阻隔中,不過是換成我在屋裏,他在屋外。
透過門縫,我瞅見他總貓在柴火堆裏,能跟自己耗完一整天。
百彙又來倒苦水,說墩兒上的師傅總嫌他拖累人,不願搭幫切肉。我直接說編菜譜的事,你先容我問問老頭。他愣了愣,就走了。
時間久了,我更難受,隻要沒事,我也能走就走。有一回我在天壇公園裏跑步,因為腳心涼,每踩一腳在地上,都硬邦邦的直震牙根。經過旻園飯莊後門,看到一個開牲的師傅,正在剝鵪鶉。他的身後放了兩大鐵籠子,隨手拽出一隻,另一手連毛帶皮,一把扯落。剛還滿身草黃色羽衣的成鳥,手一過,隻剩血亮亮的白肉,被拋到路邊的鋁製洗澡盆裏。盆裏堆了一片剝好的鵪鶉,疊成小山,疼得全在劈劈啪啪地打哆嗦。
我回過頭,正要加速,忽然被人按住肩膀。
百彙呼哧帶喘地說:“就為追上你,差點把肺給顛出來。”我說:“你煩不煩,早說要問過老頭以後才能給你寫,回去等著。”他瞪大眼睛說:“還等什麼,葛清人都被派出所帶走了,昨天晚上有人撞見他,要放火燒店,人證物證兩全,你還不趕緊看看去。”
我的腿腳如同抽掉了大筋一樣,竟邁不開步子。百彙半推半架著我,抄近路,上了一輛有軌電車。進店後我直接被齊書記叫進辦公室,他端過來一個鐵皮殼、繪著雛燕反哺的彩漆暖瓶,倒熱水給我。
“你先聽我講,中央立秋剛作的決議,全國嚴打,這剛過去幾天,咱們店就出了這種事。”
“葛師傅燒店,誰信啊?”我打斷他。
“誰讓他那麼晚不走,還要在後院劃火,被逮個現行。”齊書記把杯子嘎噔一蓋,“便衣說,早盯著他了,天一黑就開始搬柴火,全碼在鴨房門口。”
“他每天都搬柴火,不然第二天拿什麼點爐子。”我輕笑著說,“人家糊塗,您也跟著糊塗?”
“到底是誰糊塗,上星期倆孩子剛學會開車,在北京站坐進一輛212吉普兜了一圈,後來還把車開回來了。怎麼樣?判十年,發到新疆去。教子胡同有個倒黴的,挨牆根撒尿,正抖落呢,一丫頭遛狗過來,這人回身看狗,結果把姑娘嚇哭了。當時就被鄰居扭到局子,流氓罪,槍斃。眼下這個形勢,抓還是不抓,要看指標的。”我擠了擠眼睛,想聽懂他的話。“他人肯定回不來了,輕判還是重判,看造化吧。眼下被拘在團河勞教所,你師父讓曲百彙找了個托兒,叫你來,是問你,要不要代表店裏,拿上他的東西,送過去,也讓老頭這幾天,好過一些。”
“當然得去了,我現在就去。”
齊書記伸手把門打開。
“下了中班再走,要那邊托到的管教值班時,你才進得去。”
我回去想把葛清厚一點的衣褲都找出來,卻隻搜出一件土黃色的平紋布棉衣。
在點心匣子裏,還有一摞錢,用猴皮筋捆好的,裏麵還存著幾根他自己撚的卷煙。
我揀出一根,抽了起來。
院外溫淡的天色,變成一件韭黃色的罩衫,朝這間冰清水冷的小房上一掛,仿若萬籟俱沉。我回想起老頭的樣子,和我答應過他的話。
在一麵青色的高牆外,我被人從鐵門側邊的小門裏領了進去。到一個小單間,我把葛清的錢和衣鞋交上去,對方把扣子剪掉,鞋帶收走後,和錢一起記在表上,我就去了隔壁的接見室。那兒有一張長桌,我被要求坐在這一頭,另一頭放有兩把木椅,一前一後。
不多久,葛清被管教提了出來,在我對麵坐下,他穿著深藍色的短坎,嘴角起了個燎泡。
暮暉灑在窗上,將他的影子拉成山坳。因為離得遠,我朝他放聲問好。他並不理睬,屋裏閃現的回聲,卻先回頭看管教。因為探視時間緊,我也顧不上什麼該問不該問的,一著急全都端上桌麵。老頭卻隻充耳不聞,心底怎麼想的,一句也不對我說。
後來百彙勸我,道上管這叫“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見我仍不放心,他又說號裏有人和他爸當過戰友,加上師父的托付,分到葛清手裏都是最柳兒的活。我問什麼活叫柳,他說也就是喂雞,種棗樹,每天打方樁子,建雞圈,給一百多棵棗樹施肥。
百彙再去說情,讓我又見了葛清,我攢了很多別的事,講給他聽。比如小邢嫌我吃飯口重,總為這個和我掐架。比如店裏批到三十多隻火雞,派陳其到庫房管,結果幾十斤一隻的好東西,全長毛了,齊書記拎著雞去找楊越鈞,老人又把他分到鍋爐房。還比如,大紅門送來的鴨子,白是白,就是沒味兒,也小。我惦記著涿州的鴨場,想試著跟店裏申請。我每說一句,就盯著老頭的臉看,他始終像個泄了黃的雞蛋,眼神渾濁,默無可答。
我告訴百彙,老頭的精氣神兒都散了。好歹他手藝還在,裏麵的人也要吃飯,你找人通融通融,把他送夥房裏吧。百彙有些犯難,說勞教比監獄都嚴,規矩也是自己定的。再說一百多人擠在一個小圍場裏放風,精氣神能不散麼?我說就因為規矩是自己定,才來求你。百彙又笑了,想想葛清也是,養一輩子鴨,老了老了,卻被人當鴨子圈起來。我一把揪著他的衣領,問他菜譜還想不想編了,他左右看看,說知道了。
店裏人都說,屠國柱這孩子,仁義。萬唐居和葛清的雇傭關係早解除了,他還要大三九天的,每禮拜從店裏蹬到大興,給老頭送飯。
隻有我知道,這不是仁義,是債。
每見葛清一麵,就發現他又瘦了一圈,直到他的臉,像是削劈了的木襯條。我會想,這債怕是還不清了。
這樣差不多過去一年,漸漸地兩人也習慣了,我講我的,他聽他的。有一回我告訴他,最近戴大簷帽的天天來查後院,說燒木頭總是不安全,問能不能改成液化氣,要咱們適應新生事物。我說我堅決不答應,所以這陣子可能顧不上來看您了。老頭聽了,腦瓜僵住半天,下巴頦鼓成了核桃,也沒有講什麼,隻是緊緊望著我,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