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踢得很重,曹二順在淺淺的黑水溝裏掙了半天也沒掙起來。一起從坡上來的弟兄都怕了,再顧不得和肖太忠一幫人爭鬥,抬起曹二順,想回侉子坡。
一個弟兄仰著臉向肖太忠哀求說:“肖……肖隊總,你們別打我們曹二哥了,再打就……就打死了,我……我們回去……”
肖太忠說:“這就對了嘛,別他媽自己討打……”
卻不料,曹二順被抬到路道上後,竟不願走,推開眾人,晃晃地站起來,立在肖太忠麵前像尊石像。肖太忠和窯丁們把他打倒一次,他爬起來一次。再打倒,再爬起來。到實在站不起來了,就坐在路道上。最後連坐也坐不住了,索性橫在路道上躺下了。把肖太忠和窯丁們驚得目瞪口呆。
七個歇窯的弟兄見此情形都落了淚,後來也全躺到路道上,不論窯丁們怎麼打就是不起來,生生地用自己的身子阻斷了這條走人運煤的路道……
曹二順挨打的消息傳到侉子坡,大妮氣瘋了,扔下病得隻剩一口氣的冬旺不顧,抱著老七多子,扯著老六夠夠和五鳳、夏旺衝到肖家大屋門前,要往肖太平院門上係繩上吊。曹月娥這才知道白家老窯窯場門口那血淚的、一幕,忙帶著家人趕到窯場門口,惡罵了肖太忠一通,把曹二順抬回了肖家大屋,還連夜請了居仁堂的王老先生給曹二順診傷。
剛抬進家時,曹二順昏迷著人事不省,到半夜裏才醒了。
曹月娥守在床頭哭著說:“……二哥,你……你這是圖啥呀?莫不是真的瘋了?太平當著眾人的麵和你說得那麼清楚,少誰的餉也少不了你的,你……你竟還是這麼鬧。”
曹二順閉起眼不理睬。
曹月娥又抹著淚說:“二哥,你知道麼?黑心的錢知縣一下子就詐去了肖太平一萬多兩銀子啊,你說,肖太平能不降點餉麼?他也有他的難處呀……”
曹二順仍是不睬。
曹月娥還想再說什麼時,曹二順已試著往起坐。待得坐起來,馬上把曹月娥推開了,搖搖晃晃地下床要回家。曹月娥見攔不住,拿出二十兩銀子塞到曹二順手上。曹二順狠狠地將銀子摔到曹月娥腳下,順手又把桌上的一套細瓷茶具掃到地下摔個稀碎。
曹月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哭了起來,邊哭邊訥訥說:“咱曹家咋鬧到了這……這地步?咋鬧到了這……這地步呀……”
跌跌撞撞回到侉子坡家裏,曹二順又聽到了老婆大妮和一屋孩子的哭聲。
就在這天夜裏,病了多日的冬旺死了。一直到死,一門心思鬧歇窯的曹二順都沒到詹姆斯牧師那裏去討過藥,更沒請詹姆斯牧師來為冬旺診過病。曹二順像遭了雷擊,一時間連哭都哭不出,隻是禁不住地默默流淚。後來被一屋子的哭聲鬧得受不了了,就拖著帶傷的身子,獨自挪到土院裏,坐在那塊慣常坐的石頭上發呆。
這時,月光下步履蹣跚地走過來一個人,是前曹團師爺曹複禮。
曹複禮走到曹二順的對麵蹲下了,哆嗦著手挖出一鍋煙來吸。
曹二順也悶頭吸著煙。
過了好一會兒,曹二順才對曹複禮說:“師爺哥,我……我家冬……冬旺死了,是……是我害死了他哩。”
曹複禮點點頭,也開腔了——沒接曹二順的話,隻說自己的事:“二老弟,我想好了,總算想好了,我……我就陪著肖太平死一回算了!不蓄私銀的曹團再沒有了,我……我還活個啥勁?”
曹二順對曹複禮說:“我……我要是早到詹牧師那裏去討藥,冬旺不會死。”
曹複禮對曹二順說:“我……我明日就去漠河出首告官,隻告一個肖太平!我是撚子的錢糧師爺,肖太平是撚子的二團總,其他弟兄我……我都不提……”
曹二順對曹複禮說:“冬旺也是肖太平害死的,不為歇窯我哪會不管冬旺啊?”
曹複禮對曹二順說:“我……我隻說我和肖太平是趁亂混到你們逃荒的人群裏來侉子坡的……”
曹二順對曹複禮說:“他肖太平隻……隻要打不死我,這……這窯我就得歇下去,我……我就得讓三省四縣的新窯工都知道,老例就是五升高粱……”
曹複禮磕磕煙鍋起了身,對曹二順說:“告官這事你知道就行了,別再和別人說了。”
曹二順根本不知道曹複禮都和他說了些啥——待得後來知道卻已晚了,這位師爺哥沒能如願以撚亂之罪和肖太平同歸於盡,而是被漠河錢大人以一個誣罪活活弄死在縣大衙的號子裏了。
曹二順卻也不想問,隻點點頭說:“我知道哩。”
曹複禮挺傷心地說:“那我……我就走了?”
曹二順木然說:“師爺哥,你……你走好……”
待得曹複禮走後,曹二順才對著光緒八年可恥的夜空嗚嗚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