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太陽挺好,曹二順從白家老窯下夜窯回來,照例坐在院內的一塊石頭上,曬著太陽讓老婆大妮給他擦洗身子。因著頭癢,還解了盤在頭上的辮子洗了頭。洗下的兩盆水都是黑的,盆底竟還有不少黃豆大小的炭粒子。
這是曹二順一天中唯一的享受時刻。
早些年,大妮給他洗得極是認真,就像洗一隻要吃進肚裏去的豬羊,連耳朵眼裏的炭灰都用細柴棒纏著棉絮掏出來。後來不行了,孩子多了,鬧得凶,大妮身子骨也壞了,站得久了頭就昏,洗得便也潦草了。有時洗過後,兩隻眼圈竟還是黑的,腳丫縫裏還能掏出小炭塊來。
早先幹那事也總是在這擦洗的時候。那時也不知咋的,勁就那麼大,下了一天窯也不知道累,大妮濕淋淋的手往他身上一搭,他就耐不住了,也不管身子洗淨沒洗淨,摟著大妮就弄。和大妮弄時,冷不丁還會想到當年立在大妮身上的那個了不起的誌向,總以為又占了大妮五升高粱的便宜。這一來二去的,一個個娃兒就賽跑一樣出世了,日子越來越窮困。不是讓好心的詹姆斯牧師帶走了秋旺,這些年隻怕更難。就在秋旺和詹姆斯牧師去上海的那年,老六夠夠又出世了,去年又添了個小七多子,都是兒子。
現在,曹二順真是弄不動,也不敢再弄了。隻盼著在家養著的五個兒子和一個丫頭能像地裏的莊稼似的快快長大,各自出去自己掙口飯吃。十二歲的大兒子春旺去年第一個出息了,專為窯上編背炭的柳筐,已能掙錢補貼家用。三兒子冬旺和四兒子夏旺再過幾年也能去編柳筐了。到那時就好了,有四個兒子幫著他養家,他就能再和大妮弄了,就算再生出個老八、老九來也是不怕的……
這天曹二順沒想和大妮弄。三兒子冬旺正病著,兩天沒吃東西,大熱天裏蓋了床破棉被昏睡在土炕上,讓他心情抑鬱。再加上又背了一夜煤,累得不行,往院裏的石頭上一坐,腚就沉得很,胳膊腿都不想動。這時的太陽是很好的,暖暖地照在曹二順水淋淋的身上,漸漸地讓曹二順的抑鬱的心緒好了些。曹二順便想快快洗完吃點飯,先到煤碼頭上應個卯,打個盹,再到橋頭鎮詹姆斯牧師那兒跑上一趟,給冬旺討些診病的藥來。
偏在這時,教友曹複成來了,帶來了窯上降餉的消息。
曹二順根本不信,讓大妮去照應冬旺和孩子們,自己擦著身上的水,一邊穿著破衣服,一邊懶懶地和曹複成說:“……胡說,肯定是胡說哩!咱窯上的餉是同治七年人家白二先生定下的,都十二年了。”
曹複成說:“同治七年是同治七年,這會兒是這會兒。這會兒咱橋頭鎮三家窯全在肖太平手上了,白二先生說了不算數,隻有肖太平說了才算數哩。肖太平要降餉,你我有啥法子?”
曹二順仍是不信,用濕手拍著曹複成的肩頭說:“肖太平就更不會降餉了,窯上的生意那麼好,一船船的炭不住地往江南賣著,他就算不願給咱加餉,也斷不會降咱餉的。這你放心。”
曹複成搖著頭苦笑道:“我的好二哥喲,倒好像窯上的家是你當的!肖太平降餉的令箭都發到三家窯上了,你知道麼?筐頭、櫃頭們已言明了,就是從今日夜窯開始,每個窯的窯餉從五升降為四升。”
曹二順這才呆住了。
曹複成又苦著臉說:“一聽這話,我……我心裏就涼了半截,二哥你想呀,我五個孩子呀,最大的才九歲,最小的隻一歲多,原來就夠緊的,再降了餉,我……我可咋活呀?”
曹二順訥訥著:“是哩,是哩……”
曹複成歎著氣說:“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難,又覺得你好歹總是肖大爺的親舅子,就……就想讓你出麵找肖大爺說說,求……求他把這令箭收了!讓他看在當年曹團的份上,允咱這班窮弟兄喘口氣吧。”
曹二順一聽這話就火了:“什麼?求他?讓我求他?求他肖太平?我……我不是要求他,卻是要和他拚了!他狗日的憑啥降餉?憑啥?打從同治七年有這煤窯起就是五升的窯餉,他想黑咱一升?辦不到!”
曹複成問:“二哥,你……你想咋辦?”
曹二順也不知該咋辦,隻昂著脖子說:“反……反正降餉就是不行!”
曹複成試探著說:“他……他或許不降你的。”
曹二順說:“一樣的窯工就得一樣看待,他降了誰的也不行!這不公道!他肖太平這麼做連上帝都不會答應。上帝讓我們用誠實的勞動換取每日的飯食,沒讓我們累死累活再被他苛扣!”
曹複成說:“是哩,肖太平的心現在是黑透了,上帝都會讚同咱和他拚一場的。”
曹二順想了想,對曹複成說:“咱馬上在坡上串串,看看大家夥都是啥意思。若是大家夥都不怕事,咱就一起到肖家掌櫃房找肖太平去論個理,論贏則罷,論不贏,咱……咱也鬧一回歇窯!你看行麼?”
曹複成問:“二哥,這回,你……你敢出個頭麼?”
曹二順胸脯一拍:“咋不敢?!這回是他肖太平黑咱,咱在理哩!”
曹複成高興了:“那好,咱今日就去橋頭鎮——我知道的,一聽說降餉,許多弟兄都罵起來了,個個氣得直咬牙,現在就缺個敢出頭去和肖太平辦交涉的人。你既敢出頭為弟兄們做主,弟兄們就全跟你走了。這交涉能辦成最好,真要辦不成,你二哥說聲歇窯,咱……咱就歇他娘的!”說畢,曹複成滿坡串連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