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在橋頭上又站了好半天,眼見著已是下半夜了,章三爺仍無下船的意思。

肖太平焦躁起來,心裏已有不再等下去的念頭。

偏在這時,橋那頭過來一串燈籠。秀才爺的爹田老太爺坐在自家的轎裏,一路罵著花船婊子,過來捉拿秀才爺了。再後來,橋下的大花船旁就鬧哄起來。田老太爺用拐杖砸了大花船上的兩個紅燈籠,還把十八姐手下的一個管事推到河裏,最終把隻穿著花褲衩的秀才爺扯著辮子拿下了船樓。

這番動靜著實不小,把章三爺給鬧騰出來了。章三爺搖搖擺擺地從大花船上一跳下來,便被肖太平的目光盯住了。肖太平眼見著章三爺走過三孔橋,下了河堤,往白家掌櫃房走,就在章三爺身後跟著,一直跟到掌櫃房門前的石板路上,才幹咳一下,弱弱地喚了聲:“三……三爺!”

雖有幹咳墊底,章三爺還是吃了一驚,回轉身,慌兮兮地問:“哪個?”

肖太平快走幾步,到了章三爺麵前:“三爺,是我,肖……肖太平。”

章三爺定住了神,陰看著肖太平問:“這深更半夜的,你有啥事?”

肖太平原想著要硬氣,要和章三爺扳一扳,可不知咋的,一見章三爺的麵,那硬氣竟全沒了,禁不住就點頭哈腰,要說的話也變了,沒提別的,開頭就說:

“三爺,那……那天在窯下,我……我差點兒也被……被砸死哩!”

章三爺“唔”了一聲。

肖太平說:“當時我……我就想,要……要是真砸死了我,可就沒人給三爺您出力了。”

章三爺說:“以後要小心。”

肖太平說:“這一來,有……有不少弟兄就怕了,不大想下窯了,都來找我合計哩。”

章三爺顯然不想聽下去,開始向掌櫃房走,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你——就為這事來找我的?”

肖太平隻得跟著章三爺走,邊走邊說:“三爺,您和白二先生待我不薄,給我發三份的窯餉,我……我自得對得起您和白二先生哩。我就和弟兄們說,這窯咱還得下……”

章三爺像是沒聽見肖太平的表白,徑自走到掌櫃房的院門前,舉手敲門。

在咚咚作響的敲門聲中,肖太平又忍著氣對章三爺說:“……三爺,現時咱窯上人心不穩,您老看是不是能給白二先生提提,讓小的我替您老和白二先生多操份心,出個頭,把弟兄們先穩住?”

章三爺輕蔑地一笑:“哦,是不是又想包窯了?”

肖太平從章三爺輕蔑的笑臉和譏諷的話語中,已發現了這大半夜等待的徒勞,可心裏嘴上仍在做最後的掙紮,呢呢喃喃地說:“三爺,小的……小的都差點兒被砸死了,差點兒……”

章三爺不為所動。

肖太平又說:“我……我想包窯,也是白二先生當初主動提過的,也……也是為了您老和白二先生。三爺您想想,若是……若是弟兄們一起給您撂了荒,您老咋辦?咋……咋向白二先生交待呀?白……白二先生又……又咋辦呢?”

這時門已開了,章三爺一腳跨進門裏,一腳留在門外,扭過頭對肖太平說出了一句名言——在橋頭鎮流傳了一個世紀且傳播到大半個中國的名言——一句因其帶有濃重的資本壓迫勞動的色彩,而在下個世紀後半葉被用作階級教育教材的名言:“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說完,章三爺意猶未盡,又加了一句:“想滾蛋的全給老子滾蛋,連你肖太平在內!”

話一落音,章三爺“砰”的一聲,把大門關上了……

肖太平呆住了,他再也想不到,五個月來的忍耐換來的竟是如此不堪的結果。

把悲憤而淒涼的目光從白家窯掌櫃房黑漆漆的大門上緩緩移開,肖太平仰起滿是淚水的臉龐,看著星月閃爍的同治八年冬天的夜空,終於把滿腔的怒氣噴發出來,狼嗥似地大叫了一聲:“我……我日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