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而,人文意義的表達式成為古今持存的難題。古代中國思想強調概念化語言的限定性:有限性概念隻是指趨意義境界的橋與梯,最根本的不是走上橋梯,而是謹記“言不盡意”,憑此語言橋梯領悟體會意境,乃至“得意忘言”。但是,人的精神思想活動所能憑藉的唯有語言。從而,中肯的字詞語句不可能是登樓撒梯意義上的梯子:意義境界不是脫離語言語境淩空自在的實體世界,而就存在於語言語境中。意義境界不等同於任何語言文字,但卻如無形之影,息於中肯的字詞語句語境中。進入此字詞語句語境的人才可能體驗到意義境界。就此而言,意義境界與字詞語句語境不能分開。作為意義境界97AB息場所的字詞語句構成人文科學的文本(text)。
文本對於人文科學的特殊重大意義在於,它不僅是作者凝聚意念、呈現意境的場地,也是讀者最大可能貼近作者個性意念並體驗意境的唯一憑藉基礎,同時它還是作者與讀者不同個性意向視域得以交流融滲的唯一依托體。質而言之,人文科學及其人文學科的思想研究、交流承傳與教育不可能脫離文本進行。在文本與人文意境之間存在著拓撲學意義的保存與變形關係。那些保存最多、變形最少的文本被稱作“經典”,它們往往是:
1)其作者生存於本民族乃至人類某種基本生產一生活方式深遠變動階段,而且圍繞這種生產一生活方式的回顧、反省與瞻望已形成思潮意識;
2)置身於上述生產—生活方式及其思潮意識中承載著時代困境思考,同時又將這種時代困境思考超越升華到人類普遍性水平,對構成人文意境基本課題的生死意義,終極價值等作出了回應;
3)這種思想回應的字詞語句形態不是既有思想形態的重複,而是新穎獨創的。但其首創性同時又是典型的代表性,亦即它為人們進入人文意境提供了普遍適宜的意象(如唐詩“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對意境的朦朧與非認知對象性的真切描述)、對根本性的人文問題作出了精當肯綮的表述(如柏拉圖《大希庇阿斯篇》關於具體的美的東西與普遍的美的本質的區分辨析)、示範了富有啟發性的思路(如康德區分現象界與本體界而確立科學與人文科學)等。經典文本的時代代表性甚至是超時代的,它所提出的人文問題的根本性,以及它詮釋、回應問題的方式樣態的典範性,都使這些經典文本不僅成為本時代人文精神生活的典型表達,而且成為跨時代跨民族人文精神交流對話的文本對象。經典文本持存而普遍的人文對話生命力,表明經典文本包含著人文精神深層核心結構,其跨越時空的廣泛共鳴影響區別於喧鬧一時卻瞬即逝去的流行文化品。“經典”與“古典”相鄰,表明經典之首創性的“先在”性,同時,對應於變動不居的現代性(modernity),古典性支持了經典的持存永恒性一麵。經典的終極意義題旨及其提問表述的典範方式超時代地吸引著後人與之對話。人文文本優越於科學理論的一點是,科學知識的頻繁更新使哥白尼的地動說或哈維血液理論被更精確的理論所取代,而人文性的《莊子》、《老子》、柏拉圖對話、荷馬史詩、宋詞卻似乎永不過時地與後人保持著同時代精神對話的生命力,人文經典文本始終擁有感應現時代的潛能。
經典文本對人文意義的詮釋表達,不能簡約歸結為邏輯定義的名詞賓語,即“某某是什麼”的“什麼”,而在於“如何”“是”之狀態。因而,描述性的形容詞、副詞與動詞在人文文本中占據著重要地位。這種特性使人文文本與藝術作品深刻相通。維科(G·Vico)因而以“詩意思維”作為人文科學的“新科學”原型,海德格爾也以“詩”為“語言”母體。這不限於純粹的文學藝術品,而且包括理論思維的哲學等人文學科。即使是理論人文學科的文本,也不能象牛頓三定律那樣為若幹邏輯概念命題所概括,其人文價值重心仍然是“如何”達致結論方向的運思思路,其目標指向先於主謂賓邏輯判斷的更源初的精神狀況。邏輯結論之先的運思包含著豐富多樣的創造探索,同時顯示著藝術技巧般的思維模態。正是這些,才是人文科學最重要的內容——它們同時也是作為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知識根基的素質能力與方法演示。上述境況,便保存在運思創意的血肉之軀——文本之中。
無論是人文意義境界的領略或是科學知識原創發生根基思路的溫習體會,都非靜觀認識所能達到。深入閱讀與詮釋文本,是一個浸入文本思路、與作者共同思想的活動。前述人文詮釋所要求的知意情整體介入態度,也正基於人文文本的實踐性:閱讀詮釋人文文本,無論是激活並發展文本語境思路,或是在此跟隨經典文本思路中真實生長發展自己的思想能力,都是精神行動與思維操作的實踐。
四
人文教育的基本目標,是人文意境的感染與創造性思路的摹習啟示。閱讀經典文本,是人文學科教學不可繞過的必經之途與教學的基本方式,也是文科大學生最重要的基本功訓練。不僅體驗藝術文本(從沉睡的樂譜、文學作品書籍到無言等待的繪畫)所收藏的意境必須經曆完整的文本踐行——一個音符、一個字詞、一筆線條也不可或缺,而且哲學類理論人文學科也必須通過文本研讀才可能真實傳授。那種架空文本的概論——“關於”藝術品或哲學原典的概論,一旦被誤認為學習掌握的最終日標,就成為柏拉圖所說的真實理式(idea)的“影子”、乃至“影子的影子”,或佛家所警戒的以手指示月亮而誤導的“認指為月”。
20世紀九十年代中葉以來,中國教育部在一批大學所建立的文科教學基地,不約而同地開設了文史哲名著經典導讀課程。但如何“導讀”,卻事實上仍然存在著不同的教學思想方向。例如,“《詩經》導讀”可能以大大擴展了的社會背景、文化象征、手法歸類乃至中外比較諸理論研究壓倒作品閱讀,對原著的研讀被“關於”原著的概論取代。“馬克思們《1844年經濟學一哲學手稿》導讀”,也可能變成“關於”這部手稿的研究理論介紹,如手稿的背景及思想界爭論、手稿的結構與問題線索、手稿的若幹專題剖析、手稿的現代意義等等。與此不同的則是以原典文本閱讀為中心的導讀教學。
這兩種不同的教學方式背後存在著科學例證觀念與人文科學個案觀念的方法論區別。現代人文科學奠基人之一的文德爾班(W·Windelband)強調:“自然研究與曆史的分別,首先開始於利用事實來構成知識的時候。這時候我們就看到,前者追求的規律,後者追求的是形態。在自然研究中,思維是從確認特殊關係進而掌握一般關係,在曆史中,思維則始終是對特殊事物進行親切的摹寫。”[德]文德爾班:《曆史與自然科學》,中譯文載洪謙主編《西方現代資產階級哲學論著選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55頁。自然科學以一般性規律為中心,個別性事物僅作為一般性規律(法則)的例證才有其地位意義。但人文“曆史科學”卻否認一般性規律可能窮盡個別性事物,認為個別性事物可以關涉與引伸出多種普遍法則,然而個別性事物自身是無法用一般性規律法則完整把握的。因而,人文曆史科學著眼於對象的個性、特殊性與偶然性,使用單稱的判斷與描摹的方法。這種方法特別適合於曆史性對象,因為曆史是無數個別人物事件不可重複的發生與消逝,它不同於自然科學勻質化的原子規律。
人文科學並不放棄對人文個性“事實”的理論研究,但警戒對“事實”片麵化的概括,而力求全麵完整的把握;它尤其清醒地意識到全麵完整性不可能絕對達到,因而“事實”本身不僅是觀點抽象的基礎,而且是觀點永不枯竭的源泉——我們總會不斷地在“事實”中發現新的意義。因而,對“事實”盡可能真切周詳的描述,構成人文科學研究的前提基礎。這種對“事實”本身的尊重與表述,即不同於為某一普遍規律觀點充當例證的個案觀。典型的個案文本即經典。
經典文本閱讀實質是人文科學個案法運用於人文學科教學的一種傳統悠久的形態。不僅在經學時代,而且在現代初等與中等教育中它都有其傳統地位,隻是在高等教育中它才受到理論課的某種貶抑。但與概論教學相比,在一定程度上可說,經典文本閱讀是在水中(而非在岸上)學習遊泳。經典導讀教學的基本原則即是引導學生盡可能直接地接觸與深入文本,而不是用二手的理論概括取代文本。對經典原著文本的熟讀乃至背誦,是在語感、語用上實踐地理解文本。在反複吟詠體味中,對文本的熟悉便會深入到對語境的直覺領域。上述過程對於語言藝術作品的文學文本的理解隻有基礎的意義。對於理論經典文本來說,文本閱讀則是對作者運思思路脈胳的親切體會,這對於思路艱深的哲學文本(如《老子》、《莊子》以及德國哲學)來說,尤其必要。
傳統經學的記誦與複述,在現代人文科學的自由理性背景下已不是膜拜權威,而演變為激活經典文本與親曆大師思想道路的實踐過程。誠如黑格爾所概括的:“意義在於全部運動。……構成理念的內容和意義的,乃是整個展開的過程。……內容即是理念的活生生的發展。……這種全體的開展,我們就稱之為方法。”[德]黑格爾:《小邏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423頁。因此,末尾的結論並不是最重要的,重演獲得結論的過程,才是教育傳授的重心所在:“康德有一種獨到的闡述和定義形而上學概念的巧妙方法,這種方法,……就是在聽眾麵前進行他的思想探索,仿佛他本人剛開始考慮這個問題。然後,逐漸補充新鮮的決定性概念,一點一點地完善先前確立的解釋,最後得出他對這個題目的研究的明確結論。對這個結論,他已經從各個角度作了全麵考察,使聚精會神的聽眾不僅獲得關於這個題目的知識,而且無意中受到思想方法上的教益……”[英]斯克拉頓:《康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79頁。德國哲學源初探索的語言同時也就是思考完成後表述結論的語言,不存在孤立於思索過程之外的形而上學結論表述方式。如同柏拉圖對話錄中蘇格拉底著名的分娩引產術,說者與聽者共同走上思索之路,結論是雙方共同獲得的,聽眾成為主動的發現者。對於記錄這種思路的文本來說,“說”不是“想”畢之後的另外一種表述話語,而就是“想”之思路盡可能真切的描述與忠實記錄。閱讀這種經典文本,如同演奏樂譜,讀者無捷徑抵達什麼結論,而是每次閱讀都被邀請與作者共同從頭經曆全部思索過程。我們在聆聽卓越的教授懇談式講座時,往往會更真切細致地目睹原創源初的心路曆程,能直觀到思想者敏銳、忖度、猶豫、決斷的目光,感受遠眺精神地平線的優雅高貴氣質;而在那些平庸的宣講報告或文章中,人們聽到的則是五個性的結論與獨斷判語。後者的文本猶如穿上了一件鐵殼外衣,思想的誕生過程已被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