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不僅以其真實的精神心理結構區別於現代主義的觀念形態,而且以其多元多樣的價值立場而區別於單一鼓吹現代化的現代主義意識形態。
現代性的多元多樣性以及對立統一的矛盾性,是理解現代性特質的重心與難點所在。
現代性之所以不可能單一化,根本上在於現代性永無止境的自我更新變動特性。《共產黨宣言》最先強調了這種變動性:“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關係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於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古老的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係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4頁。“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這種過渡的、短暫的、其變化如此頻繁的成分,你們沒有權利蔑視和忽略。”〔法〕波德萊爾:《現代生活的畫家》,《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中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85頁。“用一個簡單的表達方式概括現代生活的特征和龐大規模,這個表達方式可能是這樣的:認識的、行動的、理想構成的內涵,從固著的、實質的和穩定的形式轉化成發展的、運動的和易變的狀態。……有機體的種類不再需要考慮創世的永恒思想,而是把它們看作一種無止境追求的進化經曆的環節。……事物實際上是‘一切皆流’。”〔德〕西美爾(T。Simmel):《現代文化中的金錢》,載《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顧仁明中譯本,學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頁。現代性的變動不居本性,透過從微軟軟件到護膚膏的商品日新月異換代,所呈現的乃是愈益加速的時間之流與現代人永不滿足停滯的心靈追求。作為現代性人格氣質典型代表的浮士德以靈魂生命為賭注的誓言正是:“如果我對某一瞬間說:停一停吧!你真美麗!……那時就讓喪鍾敲響,……讓時鍾停止,指針垂降,……我一停滯,就變成奴隸。”歌德:《浮士德》(上卷),錢春綺中譯本,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101頁。“現代”(mordern)一詞因而以時裝為象征,並被中肯地稱作“時髦”(“摩登”)。
正是現代性這種變動前進特質,才與現代化科技商業及整個現代社會的革新發展互為條件地構成了內外依存關係。現代性的多元多樣性及其自我否定的矛盾性,便是這種變動進步的內在機製:它不僅不會消弭矛盾趨向同一化,甚至不能忍受任何既存事物的緩慢滯留。
也正是由於現代性這種變動不居性與矛盾運動性,因而對現代性的任何定義或本質概括都是不相宜的。19世紀德國社會學家西美爾甚至認為現代性無本質可言。當代新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科拉柯夫斯基(L.Kolakowski)稱現代性“處在永無止境的試驗中”。③參閱艾森斯塔德《野蠻主義與現代性》,香港:《二十一世紀》,2001年第8期。針對全球化美國學者艾森斯塔德(S.N.Eisenstadt)則強調“多元現代性”(rnultiple modernities)。③但這一提法卻易將“現代性”理解為單一體,“多元現代性”被理解為許多單一同質體的“現代性”。然而,多元多樣性本是“現代性”自身內在特性,因而“多元”乃是“現代性”內涵題中應有之義。
既然現代性處於不斷的自我否定與揚棄中,那麼,推進現代性的就不僅是現代主義,還有作為其對立麵的反現代性:反現代性構成現代性自身矛盾運動機製中不可缺少的一方。20世紀60年代興起的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其後現代性(Postmodernity)之“後”(post),並不能在時序代替的涵義下理解:“後”(post)不是結束現代性,而是“位置”、“態度”(position)性的,即麵對現代性,意圖超越與否定現代性。“後現代性”從而以更為激進的反現代性態度,把現代性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矛盾運動性推進到最新階段。
正是從現代性這種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矛盾特性中,我們將更深刻地理解作為與科學主義構成矛盾另一方的人文精神的現代性意義。
第三節“人文”的科學性與現代性
一
作為學術分類概念,“人文學科”與“人文科學”兩詞迄至20世紀80年代才進入以中國內地、香港、台灣為核心的漢語文化圈,落後於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現代學術分類進入中國近一個世紀。參閱尤西林《人文學科及其現代意義》,《未定稿》(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社)1987年第1期;朱紅文《人文精神與人文科學》,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4年版;尤西林《人文學科與20世紀中國學術》,《學術月刊》1998年第7期;尤西林《人文科學導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但是,“人文學科”(the humanities)、“人文科學”(the human sciences)與另一個更早流行的概念“人文主義”(humanism)各自的內涵與外延如何確定?這三個概念之間的關係是什麼?這些問題至今仍處在爭議中。
一種尖銳的觀點是,“人文科學”一詞不成立,“人文”不是“科學”。海內外遂自90年代以後逐漸流行“人文學”一詞,以之替代“人文科學”。“人文學科”一詞雖可以接受,但美籍華裔學者林毓生在《中國人文的重建》(1982)中強調,“‘人文學科’絕對不能把它叫作‘人文科學’”。〔美〕林毓生:《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3頁。在這一強調中包含著這樣的理解:“人文學科”即是“人文科學”的合法名稱。這實質上是用“人文學科”取代“人文科學”。但論者在此忽視了“人文學科”自身固有的涵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