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傳統賦稅文化也有著今天看來顯而易見的不足。因為曆史的局限和思維的形而上學,將以農為本絕對化,而將重農抑商推到極致,使本來就發展緩慢的工商業處處受到限製,農業始終難以做大,商業對農業的反作用難以實現,導致中國社會難以跟上時代潮流。
還有,這些賦稅思想帶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知與行脫節,其能否被采納全賴最高統治者皇帝的“聖明”,一旦皇帝昏庸,這些賦稅主張就成為廢紙一張。而且,由於一些思想家是體製外的在野人士,他們的看法往往脫離實際,一味好古,說起來慷慨激昂,但卻難以實行。在這方麵,隻有那些在朝的思想家的一些主張較為實際,如王安石、劉晏、楊炎、海瑞等人,他們的改革有的得以實施,並取得了成功,如楊炎、海瑞;有的則因觸動權貴利益最終失敗,如王安石。
三、中西賦稅傳統文化的差異及啟示
在對中國傳統賦稅文化進行了一番約略的掃描之後,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印象:中國傳統稅收文化有一個較完整的體係,其規則奠定了當代中國三大稅製的基礎,當然主要是農業稅製的基礎;其主要源於儒家思想的賦稅觀念中的精華——人本、農本、稅本的三本觀念,至今還或深或淺、或明或暗影響著今人,這是無法回避也無須回避的事實。
然而,任何文化如果不進行比較,其價值就很難判斷。中國是世界東方的一端,世界文明史的另一端是西方,即當今歐洲。將中國賦稅文化同西方賦稅文化比較是很有意思的,尤其是在當代西方文化特別是經濟文化成為全球強勢文化的今天,這種比較就格外有意義。
為了有可比性,筆者對兩種文化的時間上限不作限製,下限則限製在1911年中國辛亥革命推翻帝製之時。
賦稅文化無疑是政治文化的組成部分。中西文化都有著悠久的曆史,中國文化可以追溯到4000多年前,夏朝結束原始社會的漫長曆史建立第一個國家政權之時;而西方文化的代表希臘、羅馬的曆史也可以上溯到4000多年前。就政體來說,中國大體上分為兩個時期,前是封建製,後是中央集權專製;西方則是以封建製為主,隻是到了1640年英國資產階級革命以後,才陸續進入或君主立憲或共和製的憲政時期。就賦稅文化而言,兩大文明的早期,在稅收的規則上有較多的相似之處,都屬於製度的奠基期,賦稅觀念也大致相同,指導思想都是重農,稅負也都主張什一之稅等等。另外,這種觀念都從屬於政治、哲學理論,多是隻言片語,未成係統。
中國自秦漢以後,從封建製進入到了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專製時期,生產力由於鐵器的廣泛使用而大大推進了一步,相應的賦稅文化的規則係統開始凝固,觀念係統也從百家爭鳴走進了獨尊儒術的一統思想。其賦稅觀念可以“三本”概括,即人本、農本、稅本,為此強調稅負要輕,什一之稅,甚至更輕,而對工商業則始終認為是與農爭利,侵蝕稅基,所以要用行政的和稅收的手段加以抑製乃至打擊。
西方封建時期要比中國長很多,而且宗教的勢力很大,或者是皇權與宗教共治,或者是政教合一,有著兩個政治中心。皇室有著自己的私產和莊園收入,並接受各地封建領主的貢納;教堂則向教徒收取什一之稅。這個時期西方的稅收觀念帶有濃厚的神權色彩。直到1214年英國的約翰王因為開征盾牌錢,招致貴族的拒絕和反叛。第二年,約翰王和貴族代表簽訂限製王權的著名的《自由大憲章》,確立了征稅必須經由被征者同意的稅收法定主義原則,也一舉開創了英國君主立憲的憲政開篇。無論就稅收規則還是稅收觀念而言,這都是一個革命性的轉折點,它奠定了後世依法征稅的基礎;就政治意義而言,它還是西方民主的基礎,故英國民諺說“稅收是代議製之母”。
中國的中央集權專製製度在唐朝達到高峰,經過五代十國的戰亂,開始走下坡路,從稅收的角度看,它的規則過於保守,不容產生新的變革,導致了社會經濟發展的停滯。王安石在宋哲宗的支持下曾經進行了一次大的經濟改革,涉及土地、稅收、金融、服務等等,但終因觸動官僚地主階層的既得利益,同時措施就當時的環境來看也過於超前,而最終歸於失敗。宋以後的元朝更不必提,那是曆史的倒退。明清時期總的經濟政策也是閉關自守,農民出身的皇帝朱元璋對農村有著深刻的了解,但他的統治之術卻充分暴露了農民的局限性,經濟上重農抑商,抑製兼並,財政上一味節省,不知開源,稅收上名義稅率雖低,但由於地方事權大於財權,導致稅外加征的衝動。麵對“祖宗之法”,後世奉為神聖,不作根本改革,致使明朝經濟愈發保守。清承明製,雖有過短暫的盛世,但體製上的沉屙已是積重難返。而同時期的西方經曆了文藝複興、地理大發現和宗教革命,新興資產階級取代封建領主的政治地位,由封建社會進入到了資本主義社會。西方的一些學者開始係統研究稅收,法國重農學派學者魁奈撰寫了《賦稅論》,英國古典經濟學派學者威廉·配第也在17世紀60年代寫了《賦稅論》,提出了著名的勞動決定價值的觀點,反對封建國王的財稅政策和稅製,論證了各種課稅方法,奠定了英國古典學派財稅理論的基礎。但在英國古典學派中,要以亞當·斯密和大衛·李嘉圖的經濟和財稅理論為典型代表。他們的理論涉及稅收源泉、稅收轉嫁和稅收的原則等方麵,尤以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提出的公平、確實、便利和經濟的四大原則,被廣泛傳播,對西方財政學和稅收理論影響極大。關於稅收原則,德國經濟學家瓦格納集中了前人和同時代人的成果,作了更詳細的規定,包括了四個方麵十條原則:一、財政政策原則—①收入要充裕;②稅收要有彈性。二、國民經濟原則—③慎選稅源,保護稅本;④慎選稅種,不妨害經濟;⑤以國民所得為資源,不可侵蝕資本。三、社會正義原則—⑥普遍課征;⑦負擔公平。四、稅務行政原則—⑧確實;⑨便利;⑩征收費最少。瓦格納的原則在西方經濟學界影響廣泛而深遠,是對亞當·斯密原則的補充和具體化。而比魁奈要早200多年的明代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邱濬有感於宋儒真德秀所著《大學衍義》缺治國平天下條目,作《大學衍義補》,其中的《總論理財之道》、《貢賦之常》、《經製之義》等篇幅,詳細闡述了古今理財之道,賦稅征收的曆史及對時弊的批判,可謂博大精深,其中一些閃光的語錄已在本文之第一部分收錄多條,可惜的是由於中國文化的弱勢,邱濬之名與其思想被湮沒了。西方科技的領先與經濟政治的先進,使西方賦稅文化成為主流,中國的賦稅文化則被深埋在故紙堆中,少有人研究,更少有人重視。可歎!可悲!
橫向比較,中國的賦稅規則體係完整、古老但卻陳舊,觀念總體來看可以形成體係,但細看卻是零碎的,缺乏如魁奈、斯密、瓦格納等總其大成的學者。中國的觀念大多都是政治哲學體係的附庸,是奏議,是工作報告,沒有形成獨立的完整的理論,而西方則是專門學科的研究,並形成了科學的專著。
西方最早把憲政的法律觀念引入稅收規則,其代表是稅收立法、執法、司法的分立和稅收的法律主義原則。中國則完全沒有意識,所謂稅法隻是統治階層特別是皇帝孤家寡人的意旨,和現代法律的性質風馬牛不相及。在整個專製時期,所謂“三本”觀念隻是為民做主、代民做主而已,整個統治階層的主流觀念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麵對稅收的種種問題,隻是企圖以道德教化來解決,若不奏效則以“王霸之治”來對付。
西方對國家為什麼要征稅的解釋,無論是“犧牲說”、“利益交換說”,都是根據商品交換的社會契約論觀念來進行詮釋,並由經濟關係順乎邏輯地上升為政治關係。“在國家中,權利和義務是結合在同一關係中的。”(黑格爾)納稅義務的履行轉化為自我管理、監督政府的權利。而中國對此的解釋是把皇權和百姓的公共需要並列,有著蒙昧和愚民色彩。皇權被說成是“奉天承運”、“天人感應”,因此百姓理當貢獻;沿著這個觀念走下去,百姓不僅沒有經濟上的自由,更遑論政治上的權利。
西方的賦稅文化研究越往後越獨立,大多是學者經年治學的成果,自成體係,注重運用科學的方法論來解剖稅收的性質、規律及與外部事務的關係等,注重案例和定量研究。中國的賦稅文化多是政治、治道的附庸,少有係統,零碎、片麵,隻有將上下幾千年各類人等的語錄連綴起來,方才稱得上係統。賦稅觀念的提出者以學者型的官吏為多,他們對稅收的見解也多是以奏議等形式出現,沒有形成廣泛的傳播。方法論上多是從經驗、感性出發,定性多,理性分析少,像邱濬那樣的專論更是少之又少。但中國賦稅文化中,樸素的辯證思想卻是精華,很有說服力,但其著眼長遠,對注重現實利益的決策者來說顯得遠水不解近渴,常常被束之高閣。
古希臘、羅馬哲學的重心是自然哲學,中國哲學的重心是生命哲學,前者重知,後者重德。從此分野,中西文化就沿著不同的路徑延續了下來。從重知出發,西方人重視科學,敢於冒險,思維活躍;而中國人重視個人道德修養,強調安身立命,反對奇巧淫技。因此西方從古希臘、羅馬開始就重視工商業對農業的反作用,注重科學對生產力的促進作用;而中國則認為工商業是投機取巧,背本務末,千方百計抑製和打擊。反映在稅收上,兩者的規則和觀念從趨同到漸行漸遠。15世紀以後,西方在稅收規則上,開創了所得稅、印花稅、遺產稅、社會保障稅、增值稅等新稅種,而中國則固守農業稅製的老路,再無創新。
總括來看,中國的賦稅文化同中國的文明一樣曾經獨步世界,其精華至今仍應是世界賦稅文化的寶藏之一,令後人至今受用。這是我們念念不能忘記的。但是我們也應清醒地看到,中國的賦稅文化同中國的文明一樣在公元15世紀以後逐漸落後了,而且差距越拉越大,西學不僅成為近代中國文明之用,而且實際成為中國文明之體,稅收亦不例外,雖然尷尬,但卻是難以否認的。根本原因在以上的對比中,已經看得很清楚,還是五四時期的兩句老話,一是民主,二是科學,如果再全麵的話則應加上一個與時俱進。
21世紀的中國把建設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政治文明作為國家發展的目標,將上述三個落後原因的改進都囊括於其中,大的方麵已不再成為問題。“國家的稅收就是國家”(柏克),研究稅收的意義不言自明,知己知彼方能不再摸著石頭過河,也許這就是本文的意義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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