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北大任教期間,校內進步與保守、新派與舊派的鬥爭十分劇烈。五四以後,新文化統一戰線分裂,胡適等人站到了人民革命的對立麵。1924年12月,以胡適為首的一些教授在北京創辦《現代評論》雜誌。這個刊物的主要撰稿人胡適、陳源(西瀅)、王世傑、徐誌摩等,這時都是北大的教授。這樣形成了一個所謂現代評論派。圍繞著對待進步學生運動的問題,魯迅同這個派別有過幾次大的鬥爭。
先是在《青年必讀書》問題上爆發了一場鬥爭。1925年1月間,《京報副刊》發起為“青年必讀書十部”欄征求書目,於是,胡適、徐誌摩等名流學者,以青年“導師”自詡,紛紛開列尊孔複古的書目,引誘青年脫離現實鬥爭。這並不奇怪。五四以來,在曆次學生運動走向高漲的時候,胡適一些人總是用“救國必先求學”的說教,誘使青年“踱進研究室”,埋頭於“整理國故”。胡適曾給學生擬過一個所謂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開列了近二百部古書,其中甚至包括《阿彌陀經》、《妙法蓮華經》等二十多部佛教書。這在北大一部分學生中產生了消極的影響。五卅運動前夕的北京,保古之聲又囂然塵上,“反改革”的空氣十分濃厚。針對胡適們新“國學”的叫囂,魯迅在對《青年必讀書》的答複中,隻寫了:“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而在附注中則說:“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他強調:“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魯迅的用意是很明白的,他是號召青年要注重社會現實問題和投身實際鬥爭,是對“整理國故”主張的輕蔑和枇判。
魯迅曾把這次鬥爭稱之為“青年必讀書”事件,這實際是同現代評論派鬥爭的先聲,是兩種小同勢力爭奪青年的一場嚴肅的政治鬥爭。之後不久,魯迅在給北大哲學係教授、《猛進周刊》主編徐炳昶的信中就說過,他正是從這一事件中;看出胡適等人提出的“進研究室”的口號,是誘騙青年的一個“圈套”,切忌上當。他明確提出:“現在的辦法,首先還得用那幾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經說過的‘思想革命’”。“我希望於《猛進》的,也終於還是‘思想革命’。”魯迅正是從堅持思想革命、反對任何尊孔複古傾向的高度,對待這一場鬥爭的。因而當他對《青年必讀書》的答複引起巨大反響,遭到一幫遺老遺少圍攻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給予堅決回擊。如雜文《聊答“……”》,就是對柯柏森《偏見的經驗》一文的答複;《奇哉所謂……》的發表,就是對熊以謙《奇哉所謂魯迅先生的話》一文的駁斥。這些新“國粹”信徒在他們文章中惡毒攻擊魯迅,誣蔑魯迅是“賣國賊”,是“淺薄無知”,“貽誤青年”。魯迅以充分有力的論據,痛斥了他們的謬論,“這些聲音,可以嚇洋車夫,但是無力保存國粹的,或者倒反更丟國粹的臉”。當時有人擔心這樣連續作戰會影響魯迅的健康,魯迅以高度的革命責任感表示你隻要有一篇不答複他,他們就認為你失敗了。我就篇篇都答複他們,總要把他們弄得狗血淋頭,無法招架,躲回他們老巢去為止。“魯迅的工作幫助青年學生認識胡適”整理國故主張的危害性,使他們當中一些人擺脫胡適派的影響。
接著,圍繞“女師大風潮”同現代評論派展開了一場大的鬥爭。1925年5月,北京爆發了反對北洋軍閥及其在教育界代理人章士釗、楊蔭榆的“女師大事件”,魯迅(1923年10月至1926年8月兼任女師大國文係講師)參加並領導了這次有名的學生運動。8月間,反動政府焊然下令解散女師大,並在當時教育總長章士釗的指使下,竟數次出動武裝警察和雇用流氓強迫女師大學生離校,毆打和拘捕反抗的同學。這一暴行在北大進步師生中引起了極大憤慨,8月18日,為抗議章士釗無理解散女師大和他在教育界的倒行逆施,北大評議會通過了北京大學與教育部脫離關係,宣布獨立的提案,並發出布告不承認章士釗為教育總長,拒絕接受由他簽署的教育部文件。北大學生會也發表宣言,聲援女師大同學的鬥爭。21日,魯迅同錢玄同、顧孟餘、沈尹默等四十一位北大教員聯名發表宣言,嚴正譴責了章士釗壓製學生愛國運動,以整頓學風為名摧殘教育等措施,指出這是“示威於教育界,並可借此壓製種種愛國運動,達到他一網打盡的目的”。堅決表示不承認這個“思想陳腐”抹殺時代精神的政客為教育總長。
女師大事件發生後,現代評論派陳源就連續在《現代評論》上製造流言蜚語,惡意詆毀進步學生運動,含沙射影地攻擊魯迅在女師大挑起風潮;繼之,在北大評議會通過與教育部脫離關係的提案後,胡適、陳源、王世傑等又糾集一些教授發表致本校同事的公開信,他們公然誣蔑廣大師生主持正義,反對章士釗專製壓迫的鬥爭,是剝奪他們“教學的自由”,是造成“叫囂哄鬧的風氣”,反對學校評議會的決定;進而,當這一年11月底在黨領導下,北方革命群眾運動空前高漲,章士釗被迫去職,女師大學生勝利返校的時候,成立了以陳源、王世傑、皮宗石、燕樹棠等一些北大教授為骨幹的所謂“教育界公理維持會”(旋即改稱國立女子大學後援會),陰謀阻止女師大學生勝利複校,為章士釗、楊蔭榆在這次風潮中操縱成立的女子大學打氣。他們在《致國立各校教職員聯席會議函》中,誣女師大學生返校,是“有人乘京中秩序紊亂之際,率領暴徒攔入校內,強行霸占。”對支持女師大學生正義鬥爭的教員竟然提出“即不能投畀豺虎,亦宜屏諸席外”。繼續向魯迅施放暗箭。
為了支持進步學生運動,魯迅以韌性戰鬥的精神,寫下了如《並非閑話》、《碎話》、《“公理”的把戲》、《這回是“多數”的把戲》等一係列雜文,猛烈回擊了陳源等人的挑戰。他一針見血地指斥這些人“自在黑幕中,偏說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卻以局外人自居,滿肚子懷著鬼胎,而裝出公允的笑臉”。有力地戳穿了這些人為虎作倀的反動麵目;他以充分的事實說理,徹底揭露陳源這個“異類”慣用的流言伎倆,指出這不過是“畜類的武器,鬼蜮的手段”。把他們玩弄的“公理”的把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魯迅深刻認識這場鬥爭的政治意義,他表示:“倘筆舌尚存,是總要使用的。”魯迅的有力揭露,使陳源之流聲名狼藉,他經受不住了,曾央人向魯迅求情;而這時北大教授周作人、林語堂等人,也出來兜售西方資產階級所謂“費厄潑賴”的主張,鼓吹“寬容”,用“對於失敗者不應再施攻擊”的說教來束縛革命人民,為北洋軍閥及其走卒解脫。魯迅不但不給陳源以喘息的機會,並且根據鬥爭的需要,寫下了《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這一著名的戰鬥檄文,他把那些幫閑文人、走卒喻為“叭兒狗”,指出對於這種貌似折中,公允,調和,平正的“叭兒狗”,“應該先行打它落水,又從而打之”。他深刻總結了革命鬥爭的曆史經驗,提出了“痛打落水狗”這一鮮明的革命原則。
北大的右翼勢力不但在女師大問題上圍攻魯迅,而且在校內也極力排斥魯迅。他們一麵稱魯迅為“北大派”,指責他對進步師生的支持;一麵又以“教一兩點鍾的講師”不配與聞校事為借口,排斥魯迅。當1925年12月北大校慶二十七周年的時候,魯迅出席了紀念會,並應學生會征文請求,寫了《我觀北大》一文,回擊了他們的攻擊和詰難。他熱情洋溢地肯定了五四以來北大的進步作用,指出:“北大是常為新的,改進的運動的先鋒,要使中國向著好的,往上的道路走。”“北大是常與黑暗勢力抗戰的,即使隻有自己。”他也嚴正指出北大同樣顯出的“一角灰色”,存在“很想勒轉馬頭”的逆流。但是北大究竟還是活的,而且還在生長的。凡活的而且在生長者,總有著希望的前途。他以自己作為這一“改進的運動”的一員引為自豪北大派麼?就是北大派!怎麼樣呢!“魯迅這篇專論北大的文章,是對北大進步師生革命鬥爭的熱情肯定和支持,也是對妄圖”勒轉馬頭的複辟逆流的無情批判。
之後,在1926年,北大等校學生掀起了聲勢浩大的“三·一八”群眾運動。這次反帝鬥爭遭到了軍閥政府滅絕人性的大屠殺,學生群眾被殺害四十七人,傷二百餘。當魯迅聽到慘案消息時,他正在撰寫雜文《無花的薔薇之二》,他無法壓抑胸中巨大的悲痛和憤激,立即在此文的後六節中痛斥了這一殘虐險狠的行為。他把這一天稱為“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他斷言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是一件事的開頭。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這時,北大教授陳源又在《現代評論》上發表《閑話》,汙蔑運動的領袖有”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疑“;他不僅以筆充當段棋瑞的幫凶,並且用行動參預了對進步學生的迫害。北大英語係學生董秋芳曾針對陳源對”三·一八運動的汙蔑,發表了《可怕與可殺》一文,怒斥陳源的萬分陰狠:“簡直是畜生的畜生,這種畜生的畜生,生殖在人類裏麵,早就可怕,而且早就可殺的了。”陳源竟因此濫用他英語係主任職權實行報複,要取消他翻譯成績不讓畢業。董秋芳一麵公開在學校張貼啟事揭發陳源劣跡,一麵向魯迅陳述請求聲援。魯迅在題為《死地》的雜文中,徹底揭露了陳源之流以筆殺人的罪惡行徑中國的有誌於改革的青年,是知道死屍的沉重的,所以總是‘請願’。殊不知別有不覺得死屍的沉重的人們在,而且一並屠殺了‘知道死屍的沉重’的心。他後來還在《通信(複未名)》中,揭露了陳源對董秋芳的迫害,並親自推薦出版董秋芳的譯作,支持進步學生的鬥爭。
魯迅的無畏戰鬥,招致了反動派對他更大的迫害。3月26日,《京報》披露了軍閥政府要通緝魯迅的消息:“該項通緝令所羅織之罪犯聞竟有五十人之多,如……周樹人(即魯迅)、許壽裳……均包括在內”。北大教授徐炳昶當即將此通知了魯迅。在親友的敦促下,從3月底到5月上旬,魯迅過著避難生活。但魯迅不顧形勢險惡,仍繼續戰鬥。他不但繼續著文揭露反動派,而且堅持到各校講課。4月12日日記載:“上午往北大講。”從4月26日至5月24日,仍是每星期一次到北大講課。6月30日日記載:“上午以小說史分數寄北大注冊部。”完成了全學年的教學工作。僅從這裏就可以看到魯迅頑強的戰鬥精神。這一年8月,魯迅離開了北大和他生活、戰鬥了十四年的北京,南下廈門任教。
魯迅雖然離開了北大,但他已成為北大進步師生的一麵戰鬥旗幟。1929年5月,魯迅第一次返平省親時,北大國文係主任馬裕藻和六位學生代表熱誠邀請魯迅返校任教,後又以國文學會名義請他到校講演。北大日刊專門刊登了這次講演啟事。29日下午,魯迅到北大作了一個小時講演。當時報紙曾報道魯迅受到學生熱烈歡迎的場麵離講演尚差一小時,北大第二院大講堂已有人滿之患,該校國文學會乃宣布將地址改至第三院大禮堂,數百聽眾一時蜂擁而出,向第三院奔跑爭先恐後惟恐不及,馬神廟一帶警察無意中又飽受一番虛驚。至七時餘,第三院大禮堂已積至一千餘人;掌聲雷動,魯迅登台。這次盛舉給寂寞已久的北大學生以極大的鼓舞。
1931年,白色恐怖極端嚴重,一月間上海一批左翼作家遭到逮捕。
消息傳到北京,誤以魯迅也被捕,北大學生曾為此發起營救運動。1月31日,北大學校當局給國民黨北平市黨部報告中稱:“本校一二三三院及各宿舍,近日發現匿名傳單題為發起魯迅被捕後援會啟事,並於各院舍傳達處搜獲簽名簿八冊。”國民黨北平市黨務委員會、教育部和學校當局,還專門發了關於查禁援救魯迅事件的文件。這一事件反映了北大學生對魯迅的深深熱愛,也說明反動派對魯迅的極端畏懼。次年11月,魯迅第二次返平省親,這時白色恐怖籠罩著北平,北大進步教授和學生橫遭逮捕,革命團體屢被摧殘。為了支援北方革命運動,在黨的安排下,魯迅發表了著名的“北平五講”;其中第一講《幫忙文學和幫閑文學》,就是在北大作的。當時為了保證魯迅的安全,在開講前三小時才在北大一院布告欄張貼一張小小的通知,即使這樣,聞訊趕來的七百多聽眾仍然擠滿了三院禮堂。魯迅在講演中深刻揭露了幫忙文學和幫閑文學的實質都是官僚文學,是反動統治階級忠順的臣子和奴仆。他還尖銳指出現代評論派所鼓吹的“為藝術而藝術”一類的主張,就是這種官僚文學最巧妙的偽裝。魯迅的講演對廣大青年學生是戰鬥的召喚,這對引導他們擺脫胡適派的影響,走上正確的道路具有重要意義。
魯迅對北大的影響是極為深遠的。1948年,北大校慶五十周年時,還展出了魯迅的遺稿、遺劄和遺墨,同時還展出一幅魯迅木刻像。而這時正處在人民大革命的高潮,北大和全國的學生運動已形成配合人民解放戰爭的第二條戰線;魯迅精神鼓舞著北大師生去迎接祖國黎明的到來。
(《北京大學學報》,19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