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北大主要講授《中國小說史》,一星期講一小時,是一門選修課。但它是當時選修和旁聽的學生最多的一門課,講授安排在沙灘紅樓一間最大的教室裏進行。魯迅以他淵博的學識、鞭辟入裏的精湛分析和密切聯係實際的教授法,深深地吸引著聽講的同學。當年一位聽講的學生曾這樣描述魯迅講課的情景:“每次每次,當魯迅先生仰著冷靜蒼白的麵孔,走進北大的教室時,教室裏兩人一排的座位上,總是擠著四五個人,連門邊走道都站滿了校內的和校外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學生。”“他敘述著極平常的中國小說史實,用著極平常的語句,……然而,教室裏卻突然爆發笑聲了。他的每句極平常的話幾乎都須被迫停頓下來,中斷下來。每個聽眾的眼前赤裸裸地顯出了美與醜,善與惡,真實與虛偽,光明與黑暗,過去、現在和將來。大家在聽他的《中國小說史》的講述,卻仿佛聽到了全人類的靈魂的曆史,每一事態的甚至是人心的重重疊疊的外套都給他連根撕掉了。……於是大家的眼前浮露出來了一盞光耀的明燈,燈光下映出了一條寬闊無邊的大道。……大家抬起頭來,見到了魯迅先生蒼白的冷靜的麵孔上,浮動著慈祥親切的光輝,像是嚴冬的太陽。”這就是魯迅在北大講課留給學生的深刻印象。
魯迅在教學上的成就,除了他在學術上的深厚造詣外,還由於:首先,有明確的教育目的。魯迅在北大任教期間,正是處在北洋軍閥的黑暗統治下,教育界彌漫著反動腐朽的教育思想。1919年五四前夕,經胡適的邀請,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來到中國,他在兩年另兩個月的、經曆十一省的巡回講演中,竭力鼓吹他的社會政治學說和教育學說,使他的實用主義思想在中國思想界特別是教育界流毒甚廣。他們用“教育無宗旨”的虛偽說教,來抵製馬克思主義在教育領域的影響;而這又恰好適應了中國反動統治階級的需要,因而鼓噪一時。對此,魯迅給予無情的揭露,他說:“教育界的稱為清高,本是粉飾之談,其實和別的什麼界都一樣。”又說現在的所謂教育,世界上無論那一國,其實都不過是製造許多適應環境的機器的方法罷了。“這是對包括實用主義在內的舊的教育製度和教育思想的深刻批判。魯迅高度重視教師的職責,十分強調教育的目的,是在於培養能夠適應新時代思想的新人。他所期望的一代新人,是應該具備”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而他自己正是為了實踐這個教育目的,“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於後起新人。他講授小說史的目的性是很明確的,”是要通過小說史的講課,培養些能夠用筆向舊社會進攻的人。他通過對小說史每一事件和人物的精辟分析,獨到的見解,使學生從歡樂與悲哀,愛戀與憎恨,羞慚與憤怒的情感裏,增強分辨是非和善惡的能力,引導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有人認為魯迅講授小說史,實際講的是對曆史的觀察,對社會的批判,對文藝理論的探索。因而魯迅的小說史課成了一門戰鬥的科學,具有鮮明的思想性,和當時蓬勃的革命時代連結了起來。
其次,是嚴肅認真、高度負責的教學態度。魯迅有著深湛的文學和史學的修養,但他為了準備小說史的講授,仍付出了巨大而艱辛的勞動。他的講義是從中國小說的起源直到清末止,而“中國之小說自來無史”,可以說是開山之作。這一浩瀚的長卷,他總是窮本究源,親手搜集,一一考訂,務求作出準確的論斷。後來出版的《古小說鉤沈》、《唐宋傳奇集》和《小說舊聞鈔》等,就是準備講義時的參考資料;而這些都是魯迅親自從當時的中央圖書館、通俗圖書館、教育部圖書室,“廢寢輟食,銳意窮搜”,閱讀了上千種原始資料,其中有許多是一個字一個字抄錄得來的。他不但對小說作深入的藝術分析,而且把曆代小說放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作曆史的分析;在他作出的正確論斷裏,有許多是發前人未曾發的精辟見解,閃爍著他的真知灼見。這部講義初以《中國小說史大略》為題,曾由學校刊印發給學生。1923至1924年間,魯迅又把他在北大講課的講義整理付印,最初分上下兩卷由北京新潮社出版,後合訂一冊由北新書局印行。這就是中國文化學術史上的一部輝煌著作《中國小說史略》。這部著作從收集資料到最後一次修訂,前後用了約二十年時間。從這裏可以看到魯迅備課的認真態度,因而他的課堂講授總是給學生以新鮮的、充實的知識。
再次,也和魯迅對教授法的重視分不開。例如,他發給學生講義,講課時隻是就講義上的論點加以發揮補充,決不照本宣科。1924年《中國小說史略》印行後,他就把正在翻譯的日本廚川白村的文學理論論著《苦悶的象征》,邊譯邊印發給學生作輔助講義,利用小說史課時間講授一些文學理論。而魯迅講的,也並不按照《苦悶的象征》的內容,主要是依據他自己的文學創作體會,講的內容比小說史涉及的範圍更為廣泛。又如,魯迅講課十分注重聯係實際,這有如他寫雜文的風格,能夠發別人不能發的新見解,敢於發別人不敢發的議論,給學生以深刻的啟示。再如,魯迅的引人入勝,娓娓動聽的語言藝術,大大加強了講授效果。他善於用樸實的語言表達深刻的思想,從具體、形象、生動的事例中引出嚴肅的課題,給人以智慧,又給人以美的享受,等等。
魯迅是一位最辛勤的園丁,也是青年最敬重的導師和浄友。當有人問起他是否對上課有興趣時,他曾說:“那配教什麼哩,不過很喜歡年青人,他們也還沒有討厭自己,所以一點鍾也是還樂於去做的。”是的,魯迅非常愛護青年,他為了“造出大群的新戰士”,在青年身上傾注了他的心血,確是做到了“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魯迅的寓所經常接待一批又一批登門求教的學生,他們之間雖然年齡相差很大,而魯迅總是像朋友一樣親切接待、交談;夜深了,他親自端著煤油燈送出門外,而偏僻的小巷早就沒有人聲人影了。這種“和藹若朋友然”的接觸與交談,和他的講課一樣,給學生的教益和印象都十分深刻。這正如他的一位學生說的:“我走過許多紳士、老爺、教授、名流和學者的書齋,在此地我才看見知識和人凝結在一起的典型。”和魯迅一夕交談得到的勉勵和啟示,“已把我從小地主的狹籠中解放了出來,我嚐到自由的美味了”。
至於魯迅在課外為學生校閱文稿,更是他經常的大量的工作。他後來曾說我先前在北京為文學青年打雜,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魯迅為學生辦理“投稿,看稿,紹介,寫回信,催稿費,編輯,校對”這一切瑣事,都樂於去做,這因為第一,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工作為寂寞的文苑培養更多的新戰士。如當時在北大旁聽魯迅課的許欽文,因為在《晨報副鐫》發表過小說,引起魯迅的注意,以後就經常為他的作品修改,指點,以至編定出版。基於培養新人的目的,魯迅還特意在自己的小說《幸福的家庭》的標題下麵,注上“擬許欽文”的字樣,為推薦青年作家做廣告。僅此一例,就可見到魯迅對青年學生的殷切期望。第二,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工作有助於新思想的傳播。如北大俄文係畢業的共產黨員任國楨,選譯了20年代初蘇聯文學界關於文學問題爭論的文章,彙編為《蘇俄的文藝論戰》論文集。他譯完後便請魯迅校訂譯稿。魯迅對這位初識者,同樣給予熱情幫助。1925年2月至4月間,魯迅日記就記載了他們之間的來往書信達11次之多。同年4月16日又載:“校《蘇俄之文藝論戰》訖。”並為它寫了《前記》。魯迅這樣認真校訂譯稿,是為了把蘇俄的新文藝介紹到中國來,正如他在《前記》中說:推翻舊來的傳統,“而建設起現今的新的活藝術來。……誕生日就是十月,在這日宣言自由的藝術,名之曰無產階級的革命藝術”。總之,魯迅是自覺地把培養青年學生的工作,作為整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
魯迅對青年學生的愛護和培養,還體現在他和北大學生文學團體的密切關係上。他在北京期間,經他扶植、支持或參加發起的文學團體,如新潮社、淺草社、沉鍾社、語絲社、春光社、莽原社、未名社等等。其中有的社址就設在北大或它的附近,有的是以北大學生為主的,更多的是直接聽過魯迅課的學生。對於這些社團,魯迅也都傾注過心血。日記中常有他在北大講課後到那裏與其成員交談的記載。由英文係學生董秋芳發起組織的春光社,就聘請魯迅作它的導師。魯迅對新的幼芽寄托了無限的希望。
由北大文科學生發起的新潮社,正式成立於1918年12月。成員以北大學生為主,也有少數教員和校外人士。主要骨幹有傅斯年、羅家倫、毛子水、楊振聲等。它發行《新潮》雜誌,宣布“專以介紹西洋近代思潮,批評中國現代學術上、社會上各問題為職司”。在新文化運動中有著廣泛的影響。魯迅對新潮社在提倡白話文、批判封建禮教、鼓吹文學革命等積極方麵曾給以支持。但對新潮社因受胡適影響而表現出明顯的改良主義傾向,他是堅決反對的。魯迅在《新潮》第一卷第五期發表的致傅斯年的公開信,就是針對他主張刊物將多登所謂“純正科學的東西”,背離現實政治鬥爭的錯誤而發的。魯迅認為,在新文化運動已經開始和政治鬥爭相結合的時候,刊物裝滿了這些東西,隻能使封建複古派高興。他主張:“最好是無論如何總要對於中國的老病刺他幾針。……現在偏要發議論,而且講科學,講科學而仍發議論,庶幾乎他們依然不得安穩,我們也可告無罪於天下了。”提倡科學是新文化運動中的一個重要口號,魯迅不主張停留在純粹科學的宣傳上,而是要和現實的政治鬥爭結合起來,為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運動服務。“講科學而仍發議論”這個見地是異常深刻的,體現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正確方向。魯迅這封信是在五四運動即將來臨時寫的,對《新潮》具有方向性的意義。可惜雜誌的編者們沒有接受這一正確主張,五四以後他們迅速向右轉了。
誠然,這時魯迅的思想還沒有從進化論進到階級論,還籠統地認為青年總比老年好,有時對青年學生也未免過於寬容。但是,對青年學生的缺點,魯迅是很有原則的。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是位世界語學者,他同情東方被壓迫民族,1921年漫遊日本時,遭到日本當局野蠻迫害並被驅逐出境。魯迅對他深表同情,介紹他到北大教授世界語和俄羅斯文學。一次,愛羅先珂在看北大戲劇實驗社演出托爾斯泰的《黑暗之勢力》時,對劇社采用男扮女角的演法表示不滿,並在他寫的觀後感中對此提出枇評。這篇文章由魯迅譯出在《晨報副刊》登出後,戲劇社的一位學生極為不滿,隨即寫了《不敢“盲從”》一文進行反駁。他的文章語言尖刻失態,故意在“觀”、“看”等字眼上加引號,對一位生理缺陷的人采取不道德的人身攻擊。魯迅看後很氣憤,立即寫文章斥責他的輕薄行為。但是,魯迅對青年的缺點並不抱成見,隻要改正了就一視同仁。這位學生仍一直聽魯迅的課,後來魯迅和他也很接近。五卅運動發生後,這位學生發起成立了一所黎明中學,以抗議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他邀請魯迅為該校高中班授課,魯迅立刻欣然接受,三天後就到校上課,對他的工作表示了熱烈的支持。
魯迅的教學實踐,為我們樹立了一個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典範。
三
對於北京大學進步師生的革命鬥爭,魯迅是旗幟鮮明、始終不渝地給予支持和讚助的。
1922年11月18日,魯迅在《晨報副刊》上發表了《即小見大》一文,這是他就北大學生風潮發表的一篇評論。當時學校評議會以經費支絀為由,決定此後講義一律征費。這引起部分學生的反對,10月17和18日,學生先後擁入會計課和校長室請願,要求收回此項決定。學校主要負責人因此相繼辭職,各部門自19日起停止辦公,遂釀成風潮。後經各方斡旋,蔡元培於24日即回校視事,風潮平息。這次風潮雖達到取消講義費目的,但教務會議卻將參與事件的預科學生馮省三開除。魯迅就此事發表評論,指出學生是得勝了,而沒有人再去為“犧牲者祝福”;他在“即小見大”的感歎中,包含著對學生必須在鬥爭中加強團結的希望。
魯迅不但對學生運動寄予厚望,而且時時總結運動的經驗,提出自己正確的主張。他基於對中國反動勢力的深刻認識,不讚同對軍閥政府單純采取請願一類的舉動,但當學生行動遭到反動派鎮壓時,他則明確指出,反動勢力的強力壓迫,正是革命的導火線,“俄國的革命,不就是從這樣的路徑出發的麼?”在五卅運動中,北大等校學生前後堅持了三個多月的鬥爭,把學生運動和整個國民革命運動聯結起來。魯迅熱烈讚揚學生運動的進步,“正如火花一樣,在民眾的心頭點火,引起他們的光焰來,使國勢有一點轉機。”而在“三·一八”運動前夕,當舊勢力攻擊學生囂張的時候,魯迅在大學講堂上駁斥了這一謬論,他說:“其實,現在的學生是馴良的,或者竟可以說是太馴良了。”這些對包括北大學生在內的學生運動都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