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驚魂未定又被綁到玉峰山,滴水未進就強迫做苦工去了。幸好挨打受氣幹重活沒多長時間,就被同村的衛得壽用巧計救了出來。後來衛得壽在強迫勞動的過程中,也乘機逃跑回來了。
在天大的困難麵前,父親從來沒有皺過眉頭,可是闖過這次鬼門關後,他卻得了個做噩夢的“病”,夢中常常被嚇醒,醒後就是一身冷汗。
戰爭年代裏父親也想參軍殺敵,但由於他是獨子,又是那樣一個不幸的身世,所以村裏人出於同情不讓他去。然而支援前線到臨汾、霍縣等地給八路軍抬擔架,送米麵,上呂梁山送彈藥,去同蒲路沿線破壞敵人的鐵路、公路、電線……幾乎每次他都去。長達兩個多月的臨汾戰役中,他支援門板、到前線挖地道,抗美援朝戰爭捐獻飛機大炮等,他都積極響應,盡力而為。他沒有文化,說不出更深的道理,隻知道不這樣做就沒有好日子過,天下就不會太平,老百姓就永遠翻不了身。
五
連續十幾年的戰爭終於結束了。我們一天天長大了,父親的思想觀念也開始轉變。他受夠了沒文化的切膚之痛,親身體驗到學文化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他常對我們說,我這輩子大字不識一個,吃盡苦頭,你們可要好好念書,把所有的字都認遍。以後你們能考到哪裏,我就供到哪裏。他不知道天底下還有北大、清華等等名牌大學,心目中就有延安那個抗大。所以他說,你們就是能考上抗大,我也供你們念完!
我到二十裏以外上高小了,學校灶上不收錢,而是收米麵。別的同學都是零零碎碎地往學校背麵,父親不讓我背,而是用牲口馱上糧食去附近水磨上磨成麵,一次就給我交幾個月的口糧。可是他們在家裏卻饑一頓飽一頓地湊合著過日子。
上了初中以後,學校開始收夥食費,連書費學費每月得十幾塊錢。母親紡線織布做針線活隻勉強能顧住全家人吃穿,我上學的花費,多數還是要靠父親。生產隊裏一個壯勞力一天掙的工分隻能分一兩毛錢,全年出滿勤的人,也隻能掙夠全家的口糧錢。為了掙夠我上學的費用,他什麼重活累活苦活都幹,隻要工分高就行。母親除了忙家務喂豬養雞,也擠時間下地掙工分。
我上了高中以後,家裏開始出現了“財政赤字”,能賣的東西幾乎都賣了,還是難以扭轉僵局。我知道家裏缺錢,每次回家去取,都吞吞吐吐難以啟齒。而父親每次都麵帶笑容地說,我娃就安心念你的書,別作難,要多少?咱有……看到這情景,我眼不滴淚心滴淚。實際上真正作難的是父母親,誰知他們是怎樣作難弄來的錢!幸虧我當兵的五舅每月資助,我才有幸一直堅持讀下去。
我上大學時,正碰上三年特大災害,整個中華大地深深陷入饑餓的沼澤之中,餓死人的現象並不少見。此時也是我們家裏最艱難困苦的時期,家裏吃的是野菜、澱粉(玉米穗的心子磨碎的)等,卻要給我捎去用小米麵炒的油茶或其他小食品,以此支持我完成學業。我每收到一次,就暗暗哭一次。我勸過他們不要這樣做,可是沒有絲毫動搖父母愛子之心。父親因缺乏營養和持續勞累,健康狀況迅速惡化,胃病日益加重。盡管母親想遍法子地嗬護調養,他的身體不僅不見好轉,反而每況愈下。就在這種惡劣條件下,他還是堅持進山放羊,下地幹活。
我是村裏有史以來第一名大學生,父母因此也受到人們的敬重,敬重他們克服重重困難培養子女的堅強決心和毅力。我分配到呂梁山裏工作後,家裏經濟條件好轉了,父親很高興,身體好像好了不少。我說,爸,什麼時候我接你去好好檢查一下,治治你的老毛病……他說,那算什麼病,我供你們姊妹們都上了大學的大計劃完成後,我就什麼病都沒有了!
萬萬想不到,“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全國亂得一塌糊塗,很快就上升到兩派武鬥,槍炮相見,交通阻塞,音訊難通……我的父親就在這時突然去世了。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裏,父親突然大吐血,很快就奄奄一息了。村子偏僻落後,交通不便,又缺醫少藥,沒任何搶救條件,也來不及搶救。當時我遠在呂梁山上什麼也不知道,弟弟妹妹分別上初中和小學,我女兒剛牙牙學語,母親和妻子慌作一團。天塌了,全家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村裏人看見此情此景,紛紛含淚安慰,幫忙處理後事,把父親草草寄埋到張羅地一孔廢棄的小土窯裏。母親怕我知道後過於悲痛,更怕我急於冒著一路上隨處都在打仗的危險往回走,就沒有馬上告訴我這一噩耗。
父親隻活了短短五十一歲,拋下他的大計劃飲憾而去了。他做了多年把子女培養成人功成身退後安享天倫之樂的美夢,不料命運偏偏給他開了個惡毒的玩笑,不但不讓他圓這個美夢,反倒強迫他功敗垂成。
我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後,十分悲痛,一邊作著回家的準備工作,一邊回憶著他坎坷的一生,流著眼淚給他擬了一副挽聯:
一生經營稼穡,含辛茹苦,好日子方興未艾,音容隨暴病而去,舉家飲泣互勉
半世培育子女,曆盡艱難,大計劃功虧一簣,精神伴愧疚仍在,全村抱憾相勸
可惜這幅挽聯再也無法貼到他的靈前了,隻好麵朝家鄉的方向,偷偷地燒給他,以寄我的哀思——因為當時正處在“文化大革命”高潮期,我這樣做屬於“四舊”,在“橫掃”範圍內。想寫篇悼念性的日記,也怕萬一查出來列入封建迷信加以批判。隨後,我利用曲筆的形式,以歌頌樹木之名,行緬懷父親之實,寫了一篇《春樹,我要為你樹碑》的文章,發表在當時的《山西林業》雜誌上(後來收入我第一本散文集中),這才稍微減緩了我的悲哀。我想給父親立一墓碑,又因為他是寄埋,村裏沒有這個先例,母親也不同意,隻好暫時擱置。直到母親去世後第七年遷墳時,才完成這一宿願。父親生前我沒有盡到孝心,他去世後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心頭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