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憶父親(2 / 3)

心地善良和見義勇為是父親性格的另一方麵,我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

一件是救八路軍戰士。那是抗日戰爭初期,鬼子打進了我們村,一位八路軍戰士被追到我家院子裏,性命係於分秒之間,情況萬分危急。父親急中生智,一把將那位戰士拉進家裏,藏在窯洞後麵的立櫃背後,並跟母親和奶奶統一口徑,說是跳牆跑了……話未說完,四五個鬼子已經追進院,直撲家裏,用刺刀隨處亂捅,嗚哩哇啦比畫著找人。已經踢開櫃門,眼看就要找到櫃子後麵了,父親趕緊指著院裏廁所旁邊一個豁口,用手勢告訴他們從那裏跳過去了……幸虧敵人沒有多想就去追趕,若要再稍微仔細一搜,我們一家連同戰士的命都保不住。

鬼子走後大家都出了一身冷汗,才感到後怕。那戰士從立櫃後麵出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下,連連感謝救命之恩。他說他是河西李家莊,叫李學秀,抗戰勝利後,隻要他還活著,一定來報救命之恩……然而打那以後,再也沒聽到他的任何音訊。

另一件是救民女。有一次本村一位女子掉進廟旁邊的水井裏,父親聽見斷斷續續的微弱呼救聲後急忙跑去看。隻見那女子的頭發在水麵上忽上忽下地浮動,已經無力掙紮了。他不假思索地跳下井去,用盡全力把她推上來,送回家去。可是父親卻連凍帶累病了一場。

我們村背靠大山麵向平川,是易守難攻的戰略要地,抗日戰爭爆發後成了抗日根據地。鬼子把它看做眼中釘,對它怕得要命,恨得要死,多次進攻沒占便宜,就慘無人道地燒殺搶掠無辜百姓。村裏被燒得家無完舍,到處是廢墟焦土,我家自然未能幸免。有一次鬼子大掃蕩,躲在村邊的母親眼巴巴地看著我家院子裏濃煙滾滾,心急如焚。鬼子剛撤,她就冒著生命危險趕緊跑回去撲救。一進院子,見三間北房已經燒毀,熊熊大火正直撲西窯的門窗,火苗像千百條毒蛇,直往窯內竄。母親迅速衝進窯內,在令人窒息的濃煙中摸到水缸,用臉盆舀上水猛潑,等火勢較小後又用蘸了水的衣物撲打……窯雖然沒有燒毀,但已經無法居住了,多年辛辛苦苦的積蓄也毀於日本鬼子一把火。隻有土地沒有被燒毀,但人的生死都無法保證,怎麼談得上正常耕種!

有一次鬼子進村後追我父親,還不停地朝他開槍。他跑到一座院子裏,迅速跳進空菜窖,鑽進遮蓋過疏菜的雜草中。鬼子進院到處找,找不見就隨處用刺刀亂捅一氣,捅到菜窖裏,父親頭上挨了一刺刀,差點要了性命。

村裏無法生活,我們被迫躲到離村三四裏遠的張羅地去住。這個小山莊有十幾戶人,都是臨時逃出來的。父親最先在致命的打擊和空前的困難中挺直了腰杆,又帶領一家人冒著敵人的炮火男耕女織,在槍林彈雨裏耕作,向自然災害奪取收獲的。

為了耕作方便,父親用以地換地的辦法把遠處的地都交換到小莊周圍,交換時自己總是吃點虧或貼點東西。這樣就又出現了幾塊帶有石頭荒灘的賴地,他就又用老辦法沒完沒了地清理石頭壘壟平地……

莊西二裏外的閆家莊有鬼子的一座碉堡,常駐兵力為一個班以上,惡名昭著的“狗兒班長”經常帶人到周圍村莊殺人放火擾害老百姓。老百姓很多活計隻有黑夜偷著幹才比較安全些,特別是收割莊稼,必須黑夜幹,打下糧食趁天黑深藏到地窖裏。地窖是父親連續很多個黑夜挖掘建造起來的,挖出的土都摸黑運到別處撒開,不留任何痕跡。地窖裏麵很寬,留有通風口,望口,實際上就是幾孔相互聯通的窯洞式地下庫房,可以放許多東西,出口留在十分隱蔽的地方,還用鮮活的蒿草掩蓋著。父親這種傑作贏得全莊人的稱讚,家家效仿,很快就推廣開,挖了許多樣式不同的地下庫房,保證了大家糧食和其他物資的安全。

在戰爭年代,無法正常耕種收割,再加上各種自然災害,地裏打不下糧食。隻靠種田難以維持生活,還要靠父親賣柴母親紡織補充家用。一擔柴從山裏砍回來得一天時間,扛到集上賣掉又得一天,是一件費力大收入少路上擔驚受怕的辛苦事。父親不怕吃苦,家裏的很多用品都是他用一擔擔浸透血汗的柴換來的。他以柴換物從來不讓對方吃虧,又十分講誠信,人都願意跟他交往。他的處世哲學是,咱多流上一身汗什麼都有了。你們記住,虧人是禍,虧己是福,吃虧人常在。

張羅地叫鬼子禍害得無法生活了,又舉家逃往山裏麵的喝石庵。那裏原來是一座建在高山林間的窯洞式殿宇,風景優美,建築宏偉,山泉繞溝,飛瀑掛壁,曾經香火十分旺盛。可惜後來毀於日本鬼子一炬,變成了一片廢墟。我們去後住在一孔被煙熏得烏黑但尚未塌毀的磚窯裏。沒有門窗,鋪著麥秸席地而臥,日夜邀風雨做伴,與野獸為鄰。沒有油,劈碎鬆柴點著照明。缺米麵,采野果山菜補充。父親頂著食不果腹的困難,還要冒死到七八裏以外管理那些賴以生存的莊稼,成熟一點就“偷”回來,用最原始的方法加工成麵粉。有一次鬼子發現了,遠遠朝他放槍,子彈打得腳下直冒塵土,他鑽進玉茭子地裏才得以脫身。我和二弟不懂事,不理解艱苦和危險,經常下溝上山去玩耍。那裏到處是懸崖絕壁毒蛇猛獸,母親在“家”裏做針線活,爺爺就得緊跟在後麵保護我們。即使這樣操心,我們還被馬蜂蜇過,石頭砸過。

在這裏過了近一年野人般的生活,村裏傳來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全家人“初聞涕淚滿衣裳”,收拾東西喜欲狂。沒想到回到家還沒有安頓好,閻錫山的頑固軍又打來了,打人抓人搶東西,跟日本鬼子沒兩樣。我們依然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頑固軍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來擾害群眾。有一次偷襲我們村,青壯年男人都逃走了,婦女兒童和老人沒來得及跑,很多人都挨了他們的打罵。他們逼著我的二爺爺要糧食,二爺爺說沒有,就被打得頭破血流。其實糧食都在他們腳下的地下庫房裏藏著,他們翻箱倒櫃到處搜,結果毫無所獲,又發泄了一陣子走了。

就在這一年秋天,父親去給舅舅家犁地,天不亮村子裏突然槍聲大作,砸門聲不斷,狗叫聲和頑固軍的號叫聲混成一片,此起彼伏。父親還沒有穿好衣服,就被破門而入的頑固兵捆綁起來。姥姥磕頭哀求,說這是個老實莊稼人,你們行行好,不要綁他……但在這些缺乏人性的家夥麵前毫無作用,父親還是被綁走了。那天秋風蕭瑟,烏雲壓頂,冷風卷著塵土撲麵而來。抓去的七八個人被綁成一串,拉出村去一槍就把最前麵的王五奎擊斃。其餘人都被拽倒在地,父親身上還濺了血。頑固兵用槍指著其餘的人惡狠狠地罵了一頓,殘忍地把死者的頭割下來,提在籃子裏遊村,還揚言誰不老實就這個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