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陋室三歎(3 / 3)

這棟樓雄踞立交橋頭,是這座小小古城的橋頭堡。火車南來北往,汽車東駛西馳。站在陽台上,可俯瞰全城,遠眺四方……這樣的新居何陋之有?待到喬遷之後,我才發現其室之陋全在於噪聲。

古人雲“近水樓台先得月”,我這裏卻是近橋樓房先吃聲。從此,我日夜被迫享受這奇特的城市交響樂;而且吃不了兜著走——離開家它仍伴在耳邊。

每隔幾分鍾就過一趟火車,車輪滾滾,汽笛聲聲,每趟都帶著三級地震的伴奏在窗下試試歌喉。黑夜的感覺,就像睡在臥鋪車廂裏。日夜不斷的汽車車流在窗下交錯,馬達嗒嗒,喇叭聲聲——放屁式、牛吼式、鴨鳴式、豬號式……每種都在窗下吊吊嗓子。

在這種聲音裏,有一種特別突出。這就是當農村改革的大潮湧進恬淡封閉的農家小院時,從東方地平線上奇跡般湧現出來的那種富有中國特色的小四輪拖拉機。從那時起,無數來不及訓練的鄉土司機,嘴叼著帶把兒香煙,身著油汙泥染的西服,神氣十足地坐在駕駛座上,奔馳在我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版圖……

現在,它們每時每刻都在我窗下肆無忌憚地釋放刺耳的馬達聲。在眾多的車聲中,它是絕對壓倒一切的。城郊汽車隊,這支鋼城永恒的交響樂團,離不開見不得的高效噪聲源,也與我的橋頭堡結下了不解之緣。

各路噪聲彙集一起,爆炸出成堆的噪聲垃圾,從橋下迅速堆積起來,將我的住房深埋在底層。日夜瘋狂地衝向我的窗。窗紗發抖了,玻璃戰栗了,門窗的防線終於垮了,耳膜直接受到衝擊波的襲擊……

原來五六十分貝的廠區噪音及相當嘈雜的市聲,環衛部門的同誌說已經超出了噪音衛生標準。但要比起現在,顯然早已屬於小巫見大巫了。

在這樣的房間裏說話,需提高嗓音才能讓對方聽見。起初,我不能適應這永不下班的高噪音車間式的環境,不論怎麼勞累,黑夜總是睡不穩,不時被那轟轟的聲浪搖醒。白天,若在這屋裏又精神煩躁,坐立不安。強坐在寫字台前,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

我太需要時間了。荒唐的年代耗費了我閃光的年華,現在年歲漸大,時光更加珍貴,而噪聲偏不讓位……每當想到這些,我便產生一種無名的怨氣,怨司機過多的鳴笛加馬力,怨設計師何以不設計一種無噪音機器?怨兩層路為何要在這裏交叉?甚至怨建築學家為何不用一種廉價的隔音材料建造無噪聲的住宅……

想得多了,自己也不免失笑起來,又怨自己太天真、太性急了。天下立交橋那麼多,橋頭居民那麼多,人家都過得去,你為啥就過不去?你日能,憑你一個人能扭轉乾坤?接下來就轉怨為忍。用棉球塞住耳孔,再緊緊閉住窗戶……

住在這樣的新居,又特別思念農村那低矮陰暗的小屋。如果集各陋室長處於一身,那陋室便不陋了。“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兼得更是“我所欲也”。但世界上絕沒有這等好事,因此煩惱便產生了……

煩惱歸煩惱,現實歸現實。慢慢地,我在煩惱中習慣了。像戰士習慣槍炮聲,像工人習慣機器聲一樣。再後來,不管外麵如何聒噪,我都可以穩坐如山,當讀則讀,當寫則寫了。有人說我麻痹了,也有人說“見怪不怪了”,還有人說我在自覺自願地縮短壽命……我聽了不置可否,淡然一笑。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忍受的,在忍受中都忍受了?為什麼滿足了的心,在滿足中又不滿足了?難道“有奈無奈、西瓜皮當菜”中還概括了某種哲理?人啊,真是個彈性限度很大的怪物!

原載1988年4期《山西文學》

《散文選刊》1989年第10期選刊

收入《山西散文報告文學選》(1979-1989卷)

收入《臨汾市紀念新中國60華誕文藝作品選集文學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