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學術研究的創新離不開對優良學術文化傳統的繼承,這些比自然科學中表現得更加明顯。比如人文學術中的一個分支曆史文獻學的研究,必須有古文字學、曆史學、訓詁學等一係列的專門知識,這些在我國都有悠久的曆史傳統。再如關於中國古典詩歌、小說、戲劇的研究,前人在這方麵已有大量的研究成果,這些並不因為歲月的流逝而失去意義。因此,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也離不開對學術傳統的繼承,而創新則是在繼承基礎上的發展和提高。
可惜,像這樣一些眾所皆知的道理有時會被忘卻。比如,在衡量人文學術研究成果的時候,規定以最後幾年為限,此前的不算。從宏觀方麵說,這違反了繼承和創新的辯證統一原則;從微觀角度看,對於一個研究者來說,做完一個課題的研究,寫成著作以後,他要重新開始做另一個課題,用幾年的時間來搜集資料,從事研究,很有可能在這個時間段內沒有公開發表論文,但這並不等於他中止了研究工作。對於這位研究者來說,不能隻限於從近期三四年內看他是否發表了研究成果,而應該用更長的時間來審視他的勞作,以便作出全麵判斷。總之,繼承和創新的問題,在人文學術研究中有必要重新引起人們的關注。
還要談到大學人文教育中基礎訓練與創新的關係。在人文教育中,關於語言學的教學應占有重要的位置,對大學人文學院的本科生來說,有一起碼的要求,即對本國語言和某種外國語言應具有良好的堅實的基礎。我想,這個要求並不高。但是,現在具備這個條件的大學人文學科本科畢業生可能不太多。這就說明大學人文教育在語言方麵的訓練還要下很大的工夫。這個基礎打好了,將來就為學術上的創新準備了必要條件。以上隻是舉例,當然人文學科的基礎訓練並不限於語言學這個領域,還有其他的重要方麵。
大學人文教育的發展主要應看本科辦得如何,也就是本科教學的質量如何,其學科的基礎訓練如何。對人文學科的本科生似應提出這樣的要求:在繼承優良人文學術傳統中提高自身的鑒別能力;在打好學科基礎的嚴格訓練中培養自身的創新精神。還要提到,在高教界,不能不問學校性質和類別,隻是追求發展研究生的數量,因為研究性大學畢竟是少數,不可能覆蓋高教的全體。大學培養本科生並提高其質量,是各類大學最主要的教育任務。
六、大學教師人文素養的提高
在我國,就目前的情況看,大學的書記、校長大多數是理科和工科方麵的專家,而人文學者寥寥無幾。我估計,到21世紀中葉,這個情況將會發生重大變化。不過,這在目前並非是重要問題。現在需要人們關注的是:如何提高大學教師和管理專家的人文素養問題。即或就是專門研究人文學科的教師也需要關注在專業內如何精益求精,以及如何將人文知識內化為人文素質的問題。
這樣一個教育的曆史現象頗令人尋味:我國老一輩自然科學家,包含已經謝世和至今仍然健在的已逾古稀之年的科學家,一般地說,他們在科技的本行方麵有很高的造詣,同時也有較深的人文素養。有些大科學家依靠這兩支拐杖,登上了科學的高峰,出現了令人振奮和難忘的景象。這說明,人文素養對科學家是不可缺少的。我覺得,研究這些科學家內在的人文素養和科學素養的相互關係,是提高大學教師人文素養的有效方法之一。這裏我想以楊振寧教授的幾篇文章為例作些分析說明。
楊振寧有一篇文章《美與物理學》。一開始,楊振寧教授便寫下了這段引人入勝的話:
“狄拉克是20世紀一位大物理學家。關於他的故事很多。譬如,有一次,狄拉克在普林斯頓大學演講。演講完畢,一位聽眾站起來說:‘我有一個問題請回答:我不懂怎麼可以從公式(2)推導出公式(5)。’狄拉克不答。主持者說:‘狄拉克教授,請回答他的問題’。狄拉克說:‘他並沒有問問題,隻說了一句話。’”
這個故事所以流傳極廣,是因為它確實描述了狄拉克(P。Dirac,1902-1984)的一個特點:“話不多,而其內涵有簡單、直接、原始的邏輯性。一旦抓住了他的獨特的、別人想不到的邏輯,他的文章讀起來便很通順,就像‘秋水文章不染塵’,沒有任何渣滓,直達深處,直達宇宙的奧秘。”
研究物理學的朋友都知道,狄拉克在1928年寫下了狄拉克方程,楊振寧稱之為“劃時代的裏程碑:它對原子結構及分子結構都給予了新的層麵和新的極準確的了解。沒有這個方程,就沒有今天的原子、分子物理學與化學。沒有狄拉克引進的觀念就不會有今天醫院裏的核磁共振成像(MRI)技術,不過此項技術實在隻是狄拉克的一項極小的應用”。
楊振寧不但介紹狄拉克在物理學上的貢獻,而且研究他文章的獨特風格,也就是發掘他的物理論文的“美”。這需要有高深的人文修養。楊振寧教授是這樣將“美”與物理聯係起來加以論述的。他說:“我曾想把他的文章的風格寫下來給我的文、史、藝術方麵的朋友看,始終不知如何下筆。去年偶然在香港《大公報?大公園》一欄上看到一篇文章,其中引了高適(700-765)《答侯少府》中的詩句:‘性靈出萬象,風骨超常倫’。我非常高興,覺得用這兩句詩來描述狄拉克方程和反粒子理論是最好不過了,一方麵狄拉克方程確實包羅萬象,而用‘出’字描述狄拉克靈感尤為傳神。另一方麵,他於1928年以後四年間不顧玻爾(N。Bohr,1885-1962)、海森堡、泡利等當時的大物理學家的冷嘲熱諷,始終堅持他的理論,最後得到全勝,正合‘風骨超常倫’。”
在楊振寧看來,在物理學理論架構、物理學公式,以及物理學家對於自然奧妙探索的精神等充滿著“美”。楊教授說,“美”可用波普(A。Pope,1688-1744)的名句來表達:
自然與自然規律為黑暗隱蔽:
上帝說,讓牛頓來!一切即致光明。
楊振寧的《美與物理學》是科學與人文有機結構的範文。與其說它是對物理學的歌頌,毋寧說是對物理學家精神世界的讚美,給人以探求真理的力量。至於物理學微觀世界的美在哪裏?楊振寧的另一篇文章《對稱和物理學》作了引人入勝的敘述。
在楊振寧看來,物理學的“美”不僅體現在物理學的公式、理論架構中,在物理學家的精神世界中表現得尤為明顯。這就必須提到他的另一篇充滿激情的短文:《鄧稼先》。鄧稼先同誌是我國原子彈、氫彈設計和製造的領導人,對他,楊振寧教授這樣寫道:“鄧稼先則是一個最不引人注目的人物。和他談話幾分鍾就看出,他是忠厚平實的人。他真誠坦白,從不驕人。他沒有小心眼兒,一生喜歡‘純’字所代表的品格。在我所認識的知識分子當中,包括中國人和外國人,他是最有中國農民的樸實氣質的人。”又說:“鄧稼先是中國幾千年傳統文化孕育出來有最高奉獻精神的兒子,鄧稼先是中國共產黨的理想黨員。”鄧稼先同誌的人格美、精神美,不僅來自科學訓練,而且凝聚著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粹。鄧稼先同誌的身上體現著人文與科學的統一。
我還想提到李政道教授的一篇文章《科學和藝術》,也是從狄拉克開始的:“狄拉克有一次對奧本海默說:‘我聽說你也是一位詩人。’奧本海默說:‘是的。’狄拉克說:‘這很奇怪。詩人描述的感情是每個人內在所有的,也都能理解的,但是他所敘述的方式是從未有人用過的;在物理學中則正相反,我們用的是和其他人同樣的語言,但表達的是以前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知識。你怎麼能同時成為兩者呢?”其實這在科學史中不乏先例,思想感情的兩種不同表述往往集中在一個科學家的身上,這就使得他更加具有魅力。在經過論證以後,李政道在這篇文章的結尾這樣說:“我想,現在大家可以相信科學和藝術是不能分裂的……藝術和科學事實上是一個硬幣的兩麵。它們源於人類活動最高尚的部分,都追求深刻性、普遍性、永恒性和富有意義。”詩歌與物理學有成果表現形式的不同,研究領域也有異有同。“同”就是研究世界的普遍性和統一性。在這裏,感情與理性得到高度的統一,也就是人文與科學的統一和協調發展。
以上事例促使我們思考:為什麼在我國,除了老一輩自然科學家以外,長期以來,一般都將科學與人文分割開來呢?這很值得教育家們去思考。教育家和科學家之所以需要有深厚的人文素養,主要不是從知識水平出發,而是從人格塑造著眼,應當在做人方麵樹立良好的榜樣。我舉以上例子是想說明,提高教師的人文素養,最好從自己的專業出發,讀一些由著名科學家寫成的人文與科學精神緊密結合的文章,作為向導,深入思考。
我沒有機會在青年教師中作以上試驗,提不出數據,但我在學生中有一點調查研究。1999年5月份我給清華大學物理係基礎科學班開設了一門“中國哲學精神”的講座課程,隻講10個小時,記學分。所謂“基礎科學班”,是選擇理科成績優秀的學生,經過培養與教育,希望他們將來成為物理學基礎研究的優秀人才。我在這門課所指定的必讀文章中就有上麵提到的楊振寧教授的三篇文章,還加上他的《近代科學進入中國的回顧與前瞻》一文。課程結束,學生們寫了簡短的讀書筆記,現在不妨從中摘出幾條來看。一位學生這樣寫道:“科學中蘊含著美。簡單的方程與簡單的定理支撐起了科學的高樓大廈……《老子》書中,一個‘道’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其中卻包含了宇宙的本原、宇宙的生成、人生的哲理。複雜的世間萬象,最終都要歸結到一個――‘道’。這個‘道’與牛頓定律、麥克斯韋方程和愛因斯坦的質能方程有異曲同工之妙……”還有一位學生這樣寫道:“……我認為不僅科學結果是美妙無比,科研工作者對真理的探知行為本身也是一種美;成功是美,失敗也是美;一帆風順是美,百折千回也是美;喜悅是美,悲哀也是美……作為學生,作為一名將來要搞基礎研究的學生,我應當‘單純’,能麵對周圍種種誘惑,同時我又要‘複雜’,多讀書,多接觸不同類型的文化,感受不同的文化內容,才能有助於我達到科學的高峰。”一位學生這樣說:“我以為,發現美、感受美,固然重要,而挖掘美的源泉不是更加重要嗎?物理學說,物理學是美的;數學家說,數學是美的。我不知道生物學家是否說過美的話,但隻要看看DNA分子那奇妙的雙螺旋結構,你能說它不美嗎?然而,這美究竟源於何方……如果你想想美的源泉,你很快便會發現一個有趣的問題:為什麼抽象的公式比其他東西能包容更多的更深層的美?我應當有勇氣去追求更深層次的‘美’!”學生們的這些意見雖然多是樸素的,但它們都是寶貴的起點,這正如楊振寧教授所說,感情與風格之於科學研究,就像它們對文學、藝術和音樂一樣至關重要。因此,大學生需要有人文素養教育,而人文素養與專業研究是相通的,前者是精神支柱、追求真理的動力,後者則是對自然奧秘的實踐,二者相得益彰。教師更加需要這二者。如果說,引導大學生讀一些有深刻思想的好文章,經過反思,能達到提高其科學與人文素養的目的,那麼,可以有充分把握地說,青年教師采取這樣的方式,其收效肯定會比大學生要快得多。總之,在教學中如何將素質教育與專業教育有機地統一起來,這是我們遇到的新問題,需要通過教學實踐逐步積累經驗。
七、結束語
根據上麵的論述,我所理解的人文教育觀大體上可以歸納為以下的內容:
我國的高等教育應是人文精神和科學精神的高度結合統一,這是由培養優秀綜合素質人才的目標所決定的,以此作為提高全民素質的中堅,這樣我們的民族和國家在實現現代化的偉大事業中才有保證。
為此,在大學從事自然科學和管理科學的教育工作者需要在人文素養方麵充實起來;對於從事人文和社會科學教學和研究的教師,不但需要提高自己的人文素養,而且應通過適當的方式加強對科學技術的認識。學無止境,在今天,勝任的大學教師必須同時是不知疲倦的學習者。
我深信:日益發展的尖端科學技術,以及由此推動的社會生產力,即經濟生活的進步,無一不是“人”所創造,而最後必須是為“人”服務的。因此,研究“人”自身的學問即人文學科,以及由此引導人實現自身價值和理想,即所謂“人文精神”,亦可視為科學技術和經濟生活的根本。以“人”為本,在社會生活中對“人”的尊重,對人的價值的正確認識,以及實現現實生活的平等和公正原則,就成為倫理觀、法律觀需要繼續努力解決的核心問題。這些被視為社會生活的根本,即人文精神,將它譬喻為春草,由此生長出茂密的樹林,這是符合事物生長法則的。不能低估春草的作用,正如清代詩人張維屏的詩句所描述:
滄桑易使乾坤老,
風月難消千古愁。
多情唯有此春草,
年年新綠滿芳洲。
(原載《高等教育研究》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