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嬸子,您過來了,小靜也來了?”大姨抬頭悄聲對她們問候,並舀出大半乳白色的桃子罐頭往小靜嘴裏塞。小靜本來隻顧凝神注視著已處在半昏迷狀態的大姥娘,那蒼白浮腫的臉和水泡泡樣緊閉的雙眼,對大姨送到嘴邊的罐頭驚了個措手不及,隻好往後趔趄著身子,悄悄打著不吃的手勢。大姨見小靜不張嘴不罷休,用眼睛告訴她非吃下不可。
“你大姨給你,你就吃了吧。免得老讓你大姨舉著。”小靜隻好張口吞下了那半個桃子罐頭。哎呀!真是好甜好甜啊!小靜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到罐頭,她心裏納悶:“為什麼快近冬天了,還有那麼鮮那麼甜的桃子罐頭?”她心想:“將來我掙到錢時,一定先給姥娘姥爺買一瓶這樣的罐頭,讓他們嚐嚐這罐頭有多麼好吃!”
“嬸子,咱們進屋說話吧。”大姨放下罐頭和羹匙,從製服褲兜裏掏出手絹,小心翼翼地給大姥姥擦著流在頜下的罐頭汁,往裏間屋努著嘴輕聲說。
小靜跟在姥姥身後,隨著她撩起的門簾鑽進裏屋去。裏麵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見,隻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說:
“小靜,你也來了?快到我這裏來坐。”
小靜定了定神,好半天才從門簾縫裏透進來的一束微弱的光亮裏,隱約看到臥床的大姥爺正折身坐起招呼她。
“他嬸子,你快坐到那把椅子上歇歇腳。”銘德指指床前的一把椅子,微聲說。小靜急忙走近床前,依偎著銘德坐在床沿上,握著他那枯瘦的雙手,親熱地輕聲叫著:
“大姥爺……大姥爺……”卻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了。
緊接著大姨也輕腳跟進來,她走到窗前,把嚴嚴實實遮擋在窗戶上的草苫子卷起一半。當小靜正在心裏納悶:“為什麼在並不冷的晴日裏,把窗戶擋那麼嚴實?使得屋裏黑咕隆咚的?”
大姨卷起草苫子說:“這不,梅香本來想等著她姥娘咽下這口氣後帶我一起回沈陽的,嬸子,您看俺娘這口氣怎麼就這麼難咽呀?”大姨說著說著大顆的淚珠湧了出來,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停了好半晌,她梗著脖頸用力吞下好似梗在喉腔的痰核,又停了片刻才哭腔繼續說下去,“我怕我也等不下去了……如再待下去我熬趴下,恐怕就走不了了!”大姨趴在桌子上嗚咽起來……”卷起草苫子屋裏顯得明亮起來,屋裏的樣樣擺設也都清晰地呈現在眼前了。在床頭邊的窗台下擺著一張兩抽桌,在床尾橫搭著一張小床,床前放著一把椅子。在小靜的記憶裏,大姥姥有一個非常非常高大、紫紅鋥亮的大立櫥現在不見了。
大姨的命運也不好,她出嫁兩年後,在生女兒梅香前一個月丈夫就病逝了。女兒出嫁後就隨女兒去了沈陽。四十出頭的年紀,她那微黃的臉龐和憂鬱的眼神裏都顯出憂傷和無奈。
趙太太站起來走過去,撫慰著她的雙肩淒聲勸道:“大老李來(大姨的婆家也姓李),你千萬別愁壞了身子,你侍候了你娘這麼多日子了,已經盡到孝心了,實在不行……你就別再等著哭那一場了,不如讓你大嫂或者二弟媳婦來照顧著,你就走吧,我怕你真病倒在這裏,走不了就麻煩了!”
“嬸子,您看俺大大這個樣子,也不會有幾天的撐持頭了,即使打發走了俺娘,我也不能放心地走啊!”大老李猛然轉過身趴在趙太太的肩上失聲痛哭起來……
趙太太流著眼淚一直撫慰著,淒聲勸慰著她。
早已淚水漣漣的小靜,依偎在銘德那幹柴棍樣的臂彎裏,被他另一支瘦骨嶙峋的手撫摸著,她用衣袖頻頻揩著淚水。小靜看到本來身材勻稱,麵目清秀、和藹可親的大姥爺竟然變成了一個活骷髏,她心裏就象壓上了塊大石頭,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銘德一見到小靜,高興地扁了扁幹癟的嘴唇,幾乎是無聲地說道:“小靜,你什麼時候來的?我還怕今生再也見不到你了呢?你能來看我,我真高興。”
“我是前天星期六下午來的。”小靜透過眼簾晶瑩的淚水,近距離地直視著大姥爺的眼睛,哽噎地回答。
“哦!今天是星期一啦?小靜,你曠課了!以後可不要隨便曠課喲……我看你從小就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隻要你肯好好學習,將來肯定會有出息的……”
“您看俺大大喲……都快入土的人了,還不忘教育小靜學習呢。”大老李抬起頭,淚眼望著這祖孫二人說。“嬸子您看,前些天,俺大大都挪不動步了,還爬擦著到坡裏去拾豆粒來呢!他明明知道拾來家自己也吃不到肚裏,可還非要去拾!”大老李移步到桌子前,把兩個抽屜拉開,指著裏麵的豆粒說。
小靜和趙太太連忙湊近前去,詫異地觀看:
見靠裏麵的一個抽屜裏裝著滿滿一抽匣子黃燦燦、圓鼓鼓的大豆粒,外麵的抽屜在中間橫豎各加了一塊擋板,將整個抽匣分隔成四個方塊,裏麵的兩個方塊裏,一個裝著滿滿的黑豆粒,一個裝著滿滿的紅小豆粒,外麵的兩個方塊裏,一個是滿滿的綠豆粒,一個裝著的是沒有蓋子的小木匣子,小木匣子裏盛著滿滿一匣子蓖麻籽仁。
大老李深帶怨氣地說:“您看!俺大大非要去拾這些行子作什麼?人家都勸他應該在家歇著,少動彈,他就是不聽,非要爬著也去拾豆粒。他說,那麼好的糧食,白白糟蹋在地裏怪可惜了的。這不,還有些他已剝掉殼的蓖麻籽仁呢!”三人在探頭瞧的同時,淚水都滴在了蓖麻籽仁上。
小靜看著那熟悉的小木匣子,沉重的心情難以言表。她深深理解大姥爺所做的這一切。她回想起從她小時候,大姥爺就教她念的一首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那時,大姥爺家雖然過著豐衣足食、寬餘富足的日子,但是,大姥爺吃飯時總是連個地瓜頭也不舍得扔掉。他總以自身實際行動教育人、教育子孫們從小就養成勤儉節約的好品德。她記起大姥爺在姥姥家看書講故事時,定要把母親為他挑得又亮又大的燈頭摁小嘍。他說:“隻要能看見字就行,沒必要那麼大的燈頭浪費油……”
小靜知道大姥爺認為糧食是人的命根子,在他隻要能爬得動的有生之際,他仍然履行著他做人的準則,遵守著他勤儉節約的美德。她又急轉身回到大姥爺身邊,緊緊抱住他那如刀刻似的肩膀,眼睛裏閃爍著晶瑩的淚花,安慰似的說:
“我頂好頂好的大姥爺,我是向老師請了假來的,今天星期一是義務勞動課,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再不曠課了!”銘德聽了小靜的回答,微微點頭表示滿意。
趙太太又和大老李悄聲聊過一會後,便和小靜商量說:“咱們走吧?一會就到該吃晌午飯的時候了,免得你姥爺幹活回來,家裏沒人。”
“好吧!”小靜心裏雖然百般留戀,嘴裏仍幹脆地應著。她又拱在銘德那幹瘦的懷裏,緊緊握著他那幹柴樣的雙手,哽噎地說了幾句告別的話,把心一橫,站起身來走出裏屋,又瞥了一眼昏迷中的大姥娘,就往外走去。姥姥走到外間淒聲說:“嫂子,我先回去了,改天我再來看您。”趙太太也同樣不忍再回首地徑直往外走去。
小靜走近外門,在回頭等待趙太太時,她驚奇地發現——走到屋門口相送的大姨身後,還挪動著一個枯瘦的身影……
“哎呀!大姥爺——您怎麼也出來啦呀?”趙太太和大老李隨著小靜的驚叫聲,急忙回頭看:
“您怎麼也下床了,摔著您怎麼好呀!”大老李和趙太太同聲驚呼。
“您再送俺嬸子她們也得走啊!”
小靜急忙跑回去和大姨一同攙扶大姥爺靠在門板上喘息一會,勸他回屋。可是,銘德不聽勸,他一手扒著門沿就是不放鬆,一手對小靜微微搖著,示意讓她們不要管他,隻管走……小靜側著身子回首著,看著大姥爺心如刀絞般地往外走……
銘德兩手緊扒著門框,兩眼直勾勾地目送著她們。
小靜依依不舍地遠望著大姥爺依然穿著的那件她記憶憂新的最體麵、最能顯示出大姥爺風度翩翩、文人學士氣質的藏青色的長袍大褂。而如今,它也隨著主人形貌完全變了樣,變得就像一塊無襟無袖、褪色的舊布,挑在了一根幹柴棍上,隻是在頂上又安放了一個能轉動的骷髏。小靜和銘德心裏都清楚,此刻的分別,意味著今生的永別。銘德一直努力瞪著那雙深陷——已幹枯的眼睛,目送著小靜。小靜一步幾回頭、依依不舍地望著那使她心碎的形體……,一直到外門口的拐角處,才被無情的牆壁隔斷他們祖孫二人不甘惜別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