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寫作”其次是指創作過程中,作家處於激情湧動、理智退避、表達無所顧忌的狀態。巴金說:“我要怎樣寫就怎樣寫,而且在我非怎樣寫不可的。我寫的時候,自己和書中人物一同生活,他哭我也哭,他笑我也笑。”“的確,我寫《家》的時候,我仿佛在跟一些人一同受苦,一同在魔爪下麵掙紮。我陪著那些可愛的年輕生命歡笑,也陪著他們哀哭。”“我寫小說不論長短,都是在講自己想說的話,傾吐自己的感情。”“我寫文章的時候,常常沒有事先想到我這篇文章應當有什麼樣的特點,我想的隻是我要在文章裏說些什麼話,而且怎樣地把那些話說得明白。”巴金談他寫作《家》的過程:“我的手不能製止地迅速在紙上移動,似乎許多許多人都借我的筆來傾訴他們的痛苦。我忘了自己,忘了周圍的一切。我變成了一架寫作的機器,我時而蹲在椅子上,時而把頭俯在方桌上,或者又站起來走到沙發前麵坐下激動地寫字。”
“激情寫作”體現在作品藝術上,便是對寫作技巧的隨意,也就是巴金所說的“無技巧”。他說:“我沒有時間想到我應該采用什麼樣的形式。”“我能夠花那麼多的筆墨描寫覺新這個人物,並非我掌握了一種描寫人物的技巧或秘訣。”“讀者們錯誤地相信我掌握了什麼技巧,懂得了一種竅門。”“我寫小說從來沒有思考過創作方法、表現手法和技巧等等問題。”“我的探索和一般文學家的探索不同,我從來沒有思考過創作方法、表現方法和技巧等等的問題。”巴金還把他對寫作技巧的隨意,上升到美學的高度,提出著名的“藝術的最高境界是無技巧”的命題。對巴金的“無技巧”,曆來關注較多,評說難一。我們認為,與其作簡單的是非判斷,還不如給予更多理解。巴金提出並踐行“無技巧”,首先來自他對作品內容與形式關係的理解。他說:“文章的體裁和形式都是次要的東西,主要的還是內容。”“我覺得文章的好壞主要地在於它的思想內容。”“我認為技巧是為內容服務的,不可能有脫離內容的技巧。”巴金的作品有魅力,它吸引入、感染人,關鍵靠一股激情,而不靠技巧悅人。在巴金看來,如果過於考慮技巧,勢必影響作家激情的表達。其次,“無技巧”也是出自巴金對無拘無柬的自由精神的向往。講究技巧,作家就要受束縛,就難免不自由。他說:“我對一位日本作家說,我不是文學家,所以我不用管文字上的什麼清規戒律。隻要讀者接受,我的作品就得活下去。”第三,巴金在美學上傾向於自然之美。如講技巧,難免不露出人為做作的痕跡。他說:“長得好看的人用不著濃妝豔抹,而我的文章就像一個醜八怪,不打扮看起來倒還順服些。”
由激情觸發創作動機,寫作中激情貫注,作品形式方麵追求無技巧,這就是我們概括的“激情寫作”。巴金的“激情寫作”與茅盾的“理性寫作”形成了鮮明對比。“理性寫作”一般的套路是,作家事先形成對社會人生某種確定的看法,寫作時以這個看法為綱,搭起一個理性的框架,再以人物、情節、環境等東西去填充這個框架,最後一部作品敷衍而成。巴金的“激情寫作”也與魯迅、聞一多等有意壓製情感或者等激情消退後再寫作的方式不同。巴金倒與他的四川老鄉郭沫若接近。郭沫若倡導主觀情緒不遮不掩、無拘無柬的自由表達,提出所謂“自由流露說”、“裸體美人說”。他的《女神》等作,激情澎湃,一瀉千裏,可稱“激情寫作”的典型。“激情寫作”是一種有個性的寫作方式,它掀開覆蓋在生命之上的種種遮蔽,人為的或是外在的,而一任生命之流綿延與衝動,呈現神秘生命的真實狀態。在真實生命的平台上,作家和讀者進行靈魂的對話,形成情緒的共振,從而達到深層的理解與精神的溝通。“激情寫作”表現在美學上,它沒有透徹、深沉與精微,卻獲得了單純、明淨與通脫。我們讀巴金的作品,隻覺激情洶湧,不能自持,似乎有一股強力推動著,迫使我們一口氣把它讀完。巴金的作品,帶給人的是那種酣暢淋漓、一醉方體的閱讀快感。巴金激情寫作的意義是明顯的,不容一般人隨意否決。
三
有很多作家、理論家都講到文學的真,巴金論文學,也特別強調“真”。可是巴金的“真”意義獨特,決不可與其他人的混為一談。其他人談“真”,往往偏執一端,或認為它是生活的“真”,或認為它是藝術的“真”,或認為它是作家感受的“真”,或認為它是作品效果的“逼真”。巴金的真,是生活的“真”、作家心靈的“真”與作品表現的“真”三者高度統一、有機結合的總體的“真”、高度的“真”。巴金對文學真實的這種獨創性理解,是前所未有的。可以不誇張地說,正是這種獨創性理解,某種程度上構成了巴金文學思想的核心。
巴金談文學與生活的關係,首先立足於生活。他說:“靠脫離生活、編造故事的做法寫不出好的作品。”“真正寫作的人……他是從生活裏出發,生活裏紿他印象最深、感覺出來的就寫。”“作家寫東西一定要寫他最熟悉的生活,生活是作家的源泉。”“培養作家的是生活。”生活又怎樣到達文學呢?巴金的理解是遠離了一切機械唯物主義的反映論模式的。他說:“我生活過、奮鬥過、掙紮過、哭過、笑過。我從生活裏麵得到一點東西。我便把它寫下來。”“我在創作中犯了種種的過失,跟在生活裏一樣……相信我的創作態度是真實的。”“我的生活是痛苦的掙紮,我的作品也是的。我時常說我的作品裏混合了我的血和淚,這不是一句謊話。”“我時常說我的作品裏麵混合了我的血和淚,這並不是一句假話……我在寫作中所走的道路和我在生活中所走的道路是相同的。”“我說我寫作如同在生恬,又說作品的最高境界是寫作同生活的一致,是作家同人的一致,主要的意思是不說謊。”“我最恨那些盜名欺世、欺騙讀者的謊言。”巴金說他從外國作家那裏“學到的是把創作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把作家和人融合在一起。我認為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二者的一致,是作家把心交給讀者”。“我的生活中充滿了矛盾,我的作品裏也是這樣。愛與憎的衝突、思想與行為的衝突、理智與感情的衝突、理想與現實的衝突……這一切織成了一個網,掩蓋了我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
巴金似乎天生不是理論家,但從以上這些直觀性的、感受性的、經驗性的話語中,我們能感受到巴金對文學與生活關係的獨刨性理解。巴金所理解的生活,不是抽象的、空洞的、想象的生活,不是從唯物主義理論中搬來的“社會存在物”,不是片麵的、單一的政治生活或者階級生活。它是多層的、豐富的、流動的。它就在身邊,就在每時每刻;時時有生活,處處有生活。它是正“生活著”的生活,是“真實”的生活。麵對這樣的生活,作家的心靈要“真”,作家不能持冷眼旁觀的麻木態度或正人君子的超脫立場,而要以“真誠”去擁抱生活,以自己主觀“真實”的人格、精神、意誌、情感與生活扭打、格鬥,混成一片,不分彼此。這種體驗化的裹著“血淚”的“第二生活”在作家胸中激蕩不息,它拖拽著作家,迫使作家拿起筆,馬上要把胸中的積鬱發泄出來。那發泄的過程就是作家把體驗了的生活“幻影化”的過程,就是作家真實的生命之流鋪展的過程,也就是作家生命力釋放與升華的過程,也就是高質量的高度真實的藝術作品的形成過程。在這樣的作品中,讀者讀到作家心靈的真誠,觸摸到作家生命的實在,作家與讀者就能在這裏達到深層的溝通與真誠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