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裏探求一下這些域外驚覺的原因。
四川教育的落後是激發這些憂患意識的直接原因。19世紀末20世紀初,四川的教育如同中國的積弱病軀,盡管也在搞所謂的“新學”,但卻是換湯不換藥,新瓶裝陳湎。關於四川地區當時的教育狀況,在吳玉章的回憶錄裏有著記錄:“經緯學堂及其腐敗,掛的是‘新學’的羊頭,賣的是‘舊學’的狗肉。它竟把《儀禮》(西階上,阼階下等等)當作一門課程來教學,不惜繁瑣地大講其封建的禮教,真是無聊之至。為了裝點門麵,也教點英文,但一個星期才教六個字母,簡直把人氣壞了。看到這種情景,我隻住了十多天使憤而棄學回家,從此再也不想在四川上什麼‘新式學堂’了。”
四川新式教育的腐敗和落後,使得吳玉章等一批巴蜀子弟失望至極,於是他們隻有異域求學,試圖來改變這種陳腐落後的麵貌。
而這裏我們又不得不重提前麵講過的盆地意識。古人雲:“川人出川,北人人川,能成大器。”正如毛澤東所說的“蜀中文人,走出夔門便是龍”。事實上,這裏是指四川人出川,跳出地域和觀念的狹隘性,便衝出了盆地的拘囿,到一個更廣闊的天地裏去,“一出夔門天下寬”,視野開始開闊起來,觀念也隨之轉變。他們開始重新審視巴蜀,審視巴蜀文化。《雲南》雜誌社的主編趙君伸在《演說辭》中提到:“四川無不過於雲南十倍,而學堂及學生之多,尤所罕見。但惜其不知外患。揆一般人的意思,好像以為西有西藏,南有雲南,一切外患於我們無幹的樣子。餘到處考查其學堂,談話間多說到四川的外患懂得甚少;更有些人,恰像不喜歡所說的一般,不像在東人士那麼有遠識。”於是“貧弱腐敗的現代教育不僅迫使一批批青年出川求學,而且當他們返回頭來觀看自己的故鄉時,也變得格外的冷峻。內陸腹地的生存事實也極大地衝擊著四川作家對‘天府’的自豪。一種前所未有的憂患意識和批判意識在作家那裏不同程度地潛生著”。
外部世界的衝擊顯然給了這些知識分子比較與思考的啟示。
出國遊學的中國遊於們,在經過了一番顛簸以後,“他們首先看到一個與他們的祖國大不相同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社會,並感受到兩者之間的巨大差距。留學生們踏出國門,從封閉落後的環境中掙脫出來,呼吸到近代化社會的新鮮空氣,處處感受到新奇與進步。第一印象總是膚淺的和難以深入的,但卻是鮮明強烈並且具有震撼力的,它將長久地活在一個人的心目中,甚至徹底改變一個人的精神世界”。這種強烈的反差,更鮮明地體現在日本國。日本曾經是那麼的弱小,不堪一擊,如今卻是遠遠強大於中國。而此時日本人對中國的態度也是轉變巨大:從頂禮膜拜到漸趨淡漠,再到輕蔑侮辱。尤其是“在中日甲午戰爭(1894-1895)中,日本賭以國運,誠惶誡恐地全力以赴,結果獲得勝利。從此,日本人對中國的態度為之一變,不論在政治上、經濟上或文化上都輕視中國,並侮辱中國人為‘清國奴’(chankoro)”。他們把這種歧視和輕蔑也用到了中國留日學生身上,“民國時代的留日學生憎厭日本人開口‘支那’、閉口‘支那’,已達到忍無可忍的地步。這是由於大部分日本人對中國存有輕蔑之心,因而招致中國人對‘支那’這個名稱反感所致。留日學生一聽此名,即如芒刺背,心中非常痛苦不安”。
日本的強大,以及在日本所受的屈辱,深深震撼著巴蜀子弟的靈魂。“我們生長在如此可有為之四川,不能……為各省的領袖,以與日本爭亞細亞之霸權,那也就太辜負四川了。唉!據四川人現在的程度看來,豈但不敢望與日本比肩,並且為各省同胞所不齒,不罵我們是川老鼠,就罵四川人有奴隸性質,為中國民族中之最劣種。說到這裏,做報的人,也不能不為四川前途痛苦了。”他們渴望祖國的強大,渴望巴蜀的強大,渴望著在日本所見到的新奇的事物在中國紮根,渴望這些新鮮血液能夠注入到古老的中華民族病弱的軀體中。在日本人的那種積極上進的“大和魂”的感召下,他們開始審視中國,審視巴蜀;開始呼喚中國魂的回歸,呼喚巴蜀魂的回歸。當代著名作家流沙河,曾在《老成都》係列叢書的序言中呼喚成都魂的歸來:“成都人咧,麻辣燙鮮吃掉的魂回來沒有?成都人咧,買彩搖獎擠掉的魂回來沒有?成都人咧,麻將撲克賭掉的魂回來沒有?成都人咧,拉幫結派鬥掉的魂回來沒有?成都人咧,提勁打靶吹掉的魂回來沒有?成都人咧,追星趕潮跑掉的魂回來沒有?”和平年代要呼喚魂魄的歸來,在當時那種內憂外患的背景下,巴蜀魂更應該回歸,中國魂更要回歸。有了靈魂,才有了思想;有了思想,才有了發展的可能。巴蜀子弟在異域的國度裏,深刻體會到了這一點。於是在日本,一時形成了以同鄉會的名義創辦雜誌的熱潮,四川留學生以及雲南、湖北、浙江、江蘇、河南、江西、陝西等省的留學生在異國他鄉先後創辦自己的雜誌,如《浙江潮》、《湖北學生界》、《江蘇》、《雲南》、《河南》、《江西》、《夏生》(陝西留學生創辦)等等,從一省的安危推及到全國的安危。他們在呼喚著各自的故鄉魂,卻都是為了同一個中國魂的回歸。
整個20世紀,“憂患意識”成為中國文學的一大主題,在探討其發生發展時,巴蜀子弟的域外驚覺是無論怎樣都不可忽略的。他們“先蜀人之憂而憂”,憑著“子規夜半狁啼血,不信東風換不回”的赤子之心,和創造“西南半壁警鍾”的莊嚴承諾,使得川籍留學生在扶桑異域散發出了別樣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