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過了茶田,又是一條凹凸不平的土路,客車在土路上走五米顛三下,車裏的乘客都保持一個滑稽的動作——一手抓著座位前的把手,另一隻手抬起來捂著腦袋,嘴裏倒抽著絲絲涼氣,低聲喊疼。

客車猶如一條在風浪裏漂擺不定的小漁船,向左偏一下又猛的向右偏一下,除了奧運會體操冠軍,沒誰能平平穩穩的站在車裏。我的右半邊腦袋也在車窗上撞了一下,腫起老大一個包。

那司機一看就知道沒在這種極端路況上開過車,兩手緊緊握住方向盤,就差把方向盤給捏碎,煞白的臉上滲出密集的汗珠,要知道現在可是寒冬臘月啊,能開出一頭熱汗也真是難為他了。

“左打盤,趕緊打右,沒看那邊還有個大坑嗎?”我實在看不下去,坐在副座上給他做起臨時指導,“給一腳油啊,不然後輪陷坑裏出不來了呀,你給點勁兒走點心行不行,怕什麼?給油給油!”

“老板……”有人在我身後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回頭一看,是牛耿,不客氣地回道:“你閉嘴,老實坐著。”

“哦。”牛耿吃了癟,縮回腫起兩個包的腦袋。

前麵已經看得見牛家村的村口了,進了村子路要平坦得多。

司機開車那副慫樣急得我差點去搶方向盤親自操作,“給勁兒踩油啊,過了這條路不就好了嗎?左盤打死,有大坑!”

手忙腳亂的司機估計是腦袋一時間消化不了這麼多信息,不知是要踩油門還是打左盤,慌亂中踩油門的腳用了大力,方向盤卻打向了右邊。

客車跳出最後一個坑,呼嘯著向右邊衝去……

中國有句古話,叫“撞了南牆也不回頭”,我不知道南牆是不是修建在南邊的牆,我隻知道,撞了牆還能不回頭的不是筋骨清奇的高手就是智力低下的二百五,我們這輛客車兩者都不是,它屬於第三個選項:一頭把南牆撞到了,然後傻愣愣地立在殘磚破瓦裏吭哧吭哧地喘著氣。

司機拉下手刹,點上一支煙,幽怨的眼神轉向我,“怎麼樣?這回給勁兒了不?走心了不?”

我忽然感覺所有人的目光仿似針尖一樣紮在我背上,但是這個時候我絕對不能慌,不就撞倒一堵牆嗎?悄悄地倒車回來悄悄地溜了,反正四下裏也沒人看到。

“咦?牆後麵怎麼有個屁股?”牛耿貼近擋風玻璃,大聲叫道。

“哪兒有什麼屁股,你一邊兒去。”我往後揮揮手,都什麼時候了你個掃把星出來搗什麼亂,咋不接著唱你的“有錢沒錢”呢?

“真的,你們看。”牛耿指著車前飛揚的灰塵說。

全車的乘客都聚上前來,揚塵漸漸落下,露出一個白嫩的小屁股,還有一雙驚恐的眼睛。

我估計那個如廁的小男孩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美好的下午,自己蹲在糞坑上淋漓暢快的傾瀉身體裏的廢料,瞬息間背後的高牆就塌了,隨後就有幾十雙眼睛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自己的屁股。

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半分鍾,回過神的男孩提起褲子,臉色淡定得一如即將赴死的戰士。

在第三十一秒,男孩張開嘴,發出後來想起都會讓我做噩夢的尖叫:“啊呀嚕裏嘞,牆多啦多!”

“他在喊什麼呢?”我納悶地問。

“哪個曉得嘞?牛家村的方言本來就沒多少人懂。”驚魂未定的司機扶著方向盤的手在發抖。

從接下來發生的狀況來看,其實我們沒必要弄明白牛家村的方言就能猜到男孩在喊什麼。

他在叫人!

3

看過關於古代戰爭的舊電影嗎朋友?看過的話你一定知道,打仗衝鋒的時候,總有一個兵卒敲響戰鼓,伴隨著激烈的鼓點,漫山遍野的戰士舉著大刀長矛衝出來殺向前線,戰場上立時煙塵滿天。

小男孩的作用就類似於那個敲鼓的小兵,當他連喊了三聲我聽不懂的話以後,牛家村裏家家戶戶的門開了,村民們或舉著鋤頭鐮刀,或緊握板凳拖鞋,或揚起木棍掃帚,全都一臉寧死不屈的壯烈神色,怒氣衝衝的向我們的客車殺將過來。

車裏亂成一鍋粥,看村民這架勢是不把全車人生吞活剝誓不罷休啊!

我已經被車外麵的人嚇得魂不附體,連裝都沒法裝得淡定,“現在怎麼辦?師傅,你可得想想辦法!可是你撞的牆啊!”

司機的手抖得比我還厲害,沒想到腦子倒是清楚得很,他抬起頭來瞟了我一眼,“不對啊,我之前就說牛家村不讓車過,是誰說不會出事讓我開這條路的?還說出了事情他負責的?”

車裏忽然安靜下來,和車外的嘈雜喧鬧一比簡直靜得可怕。

司機吃下一顆定心丸,繼續說道:“又是誰剛才瞎指揮讓我給勁兒走心的?”

人們看向我的目光已經不是針尖了,而是子彈!

司機用兩根指頭夾出一支煙,叼在嘴上,還沒點燃就說道:“所以呢,現在到底是誰該去想辦法?”

無懈可擊的推理鏈,我竟無言以對。

被三個瘋狂的壯年從車裏推出去的一瞬間我領悟到一條至高無上的真理:在大難臨頭時,人類總是會動用群體的力量犧牲微不足道的小小個體,比如說未開化的原始部落會用一個活生生的族人來獻祭,祈求神靈保佑整個族群,又比如說一車開化的現代文明人知道我都嚇懵了什麼都做不了,還是毫不留情的把我丟到車外,以換得他們暫時的安寧,所以,生活在群體底層的人嚴重缺失安全感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兒,沒有話語權決定了他們是獻給天災人禍的第一批活人祭。

好了,故作高深的連篇廢話就此打住,我得先對付眼下的險情,不然我這條小命就交待在牛家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