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臨走時,發現雪兒不見了。後來,他聽人們說,在他去黑巒峰的第二天,人們發現一隻雪白的哈巴狗摔死在“賜子石”上。人們說怪了,那個女的死時穿件雪白的套裙,那狗正好也摔在那一處兒。
黑巒峰下是節日的黑山市,黑山市到處張燈結彩,一派喜迎新世紀的氣氛,大街小巷車流如織,高樓大廈霓虹閃爍,偶爾從一處“嗖——”地騰起一線火光直衝天空,接著就“叭——”的一聲巨響,五彩繽紛的花朵便在夜空中綻開四散著。
阿文緊緊地抱著雪梅的骨灰,默默地坐在黑巒峰山頂。他自言自語道:
“雪梅呀,你看啦,今夜黑山好美呀。雪梅,你看見了嗎?
雪梅,我告訴你,你捐贈的龍岩小學明天就要剪彩了,我去看了,學校做得很漂亮,柏油路也鋪通了,學校的學生、教師、村裏的村民以及鎮裏的領導都非常滿意,高興呢,都誇你呢,說你偉大,說你有愛心,都說龍岩人天湖人永遠記著你的恩情呢。當然,他們不知道你,我也沒說是你。但是,我想,稍為聰明一點的人會猜出來的,梅潔小學,白雪大橋,他們把兩處連到一塊不就知道你的名字了嗎?白潔,雪梅。
雪梅。說真的,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第一次看見你的梅花笑雪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你就是潔白的梅花。你還記得我跟你談梅花的品格嗎?你就是那梅呀,‘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香。’雪梅,你知道嗎?元代王冕的這首《白梅》就是寫的你呀。
雪梅,我知道你有不堪回首的過去,可人無完人,你的過去並非是你一個人的責任,也不應該由你一個人來承擔,你畢竟是個弱女子呀。我們男人,我們男人又怎麼樣呢?自私,貪婪,你的過去其實是我們這些貌似正人君子所造成的呀,你為什麼要自卑自責呢?
雪梅,我知道你梅花笑雪的用意,我就是從這幅畫開始認識你,敬佩你的。我願意和你交往,盡管我不是高尚無瑕的人,但我願意用我的真心,用我微弱的力量幫助你走出泥潭,走出陰影,走向光明。你要知道,鼓勵你,安慰你,其實也是在鼓勵和安慰我自己呀。然而,我失敗了,是我的粗心和無情使你走向毀滅。
雪梅,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想獻身於我,表達你的深情厚誼,但是,我不是不明白,我是想不讓你失望啊,我不想由於我的占有而加深你內心的創傷,使你再一次受到傷害。或許是我錯了,但我還要說,我對你沒有半點邪念,我真的想保持我們純潔的真情。
雪梅,我曾和你說過,有時候我感到自己很堅強很偉大,以為手中的筆可以橫掃千軍,拯救人類的靈魂。但是,我現在感到無比的懊喪,我的筆,我的文字,是多麼的蒼白無力啊,我連你這樣一個美麗、善良、努力向上的女子都不能有所幫助,我有什麼值得驕傲和自豪的呢?我是要好好地反省自己了。
雪梅,我跟你說過,我們一起去迎接新世紀,一起走向未來,做一個新人。可是,你走了,你說你沒有資格進入新世紀,雪梅,你錯了。過去怎麼樣不要緊,隻要我們心裏是純的,隻要我們的精神沒有坍塌,我們就能做新人。你的死亡,是你脆弱的表現,是在逃避,是你自己毀滅自己,從而喪失了重新奮鬥的機會。雪梅,你知道嗎?我們這個社會、這個世界就是在舊的、醜的、惡的基礎上脫胎換骨的啊。
雪梅,我不該在黑巒峰跟你講曆史上的故事的,曆史上那些貌似剛烈的女子其實是懦弱的女子,她們的死並非壯烈,她們那點淡淡的鮮血濺在賜子石上根本改變不了現有的現實,隻有自尊、自強、自愛,形成巨大的合力,才能摧毀這殘酷、暴力、罪惡的頑石,你的血,也隻能在那兒淡化了的血跡上加厚一點,塗紅一點,而這個舉動本身就是愚昧的,軟弱的。
雪梅,我知道你把梅園交給我是對我的信任,對我的真愛。但是,我不想坐享其成,我也沒有資格去那樣做,我更沒有那個能力去保護好你的心血。雪梅,我把它捐贈給了福利院,我想你是會同意的,如果我理解錯了,請你原諒我吧。
雪梅,我也要走了,我知道人們會怎樣看我?怎樣討論我?我也不是個非常堅強的男人,我也畏懼流言蜚語的中傷,但我不會像你一樣逃避,我有我的方式去生活去抗爭,我覺得這個世界還需要我,我有生存的價值。
雪梅,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
阿文說完,東方已有了稀稀的淡淡的粉紅色的霞曦。他站起來,抓一把雪梅的骨灰撒向天空,然後喊一句:“雪梅,我愛你!”
他撒完骨灰,用力將包裹雪梅骨灰的紅綢布擲向天空,那紅布飄呀飄的像一隻紅色的鳥兒飛向遠方。
這時,夜鶯又叫了:“嗄—呀,嗄—呀,”阿文覺得那夜鶯越飛越近了,一聲接一聲,淒慘而親切,阿文說:
“雪梅,你是在叫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