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人們說往生的達瑟那樣的奇人絕不是平白無故出現的。
可他的靈魂已經飛走——如果人真有靈魂的話,他的肉身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是有他,才讓機村好多人逃脫了一場因貪欲而起的災難。那些逃脫災難的,偏偏是他在世時對他漠不關心,甚至嘲弄不已的人家。
據說——都是據說,工作組已經掌握了充足的材料,證明機村這次擴建房屋是一次有組織有預謀的行動;據說那天警察和武警已經開到半路上來了,時機一到就衝進村子裏,照名單對一些人采取強製措施。據說水庫將要淹沒機村的消息是在州縣政府裏工作的機村籍幹部透露的,擴建房屋以獲得政府更多賠付的主意也是他們出的。
據說——那天,這幾個機村籍的幹部都被通知到縣城集中到招待所裏,他們就曉得壞菜了。曉得要是機村人真和工作組和警察較起真來,他們的鐵飯碗就砸了。
但是,就在那個當口,達瑟家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一麵牆崩塌了。人們隻用了一天時間,就在夜色降臨前把那堵牆重新砌起來。工作組中那些出身於農村,有點體力的人也參與其中。工作組其他人員則在觀察,當夜色降臨的時候,他們發現,那些雇了匠人的人家,悄悄打發四鄉請來的匠人連夜上路了。於是,一個電話到縣裏,那幾個機村籍的幹部才被叫到食堂吃飯,並得到通知回到各自單位反省認識。
拉加澤裏、索波、林軍們又聚到酒吧。
這天酒吧很清靜。隻有達瑟家那浪蕩子跟著幾個長輩畢恭畢敬,一副幡然悔悟的樣子。他表示,要留在村子裏好好侍弄莊稼,好好守著父親留下來的書。
“你守著這書有什麼用?它們認識你,你不認識它們。”
“那我就好好守著這房子。”
拉加澤裏說:“是該回來了,把你家的莊稼地弄弄,荒成那樣子,真是丟農民的臉。”
“我想跟你幹。”
“跟我幹可掙不到錢,你先侍弄莊稼地,弄得好了,就跟我來幹。”
“可是,我……不會侍弄莊稼……”
“種莊稼有什麼難,隻要把土地和莊稼都當寶貝,隻要你不怕辛苦。”林軍歎息一聲,“以前的人是沒有土地,現在的人有了土地卻不知道寶貝了。”他歎息的時候,臉上出現了七七八八的皺紋,讓人想起了他父親怨天尤人的表情。那倒真是一個把土地當成寶貝的人啊。弄得在場的人都有些莫名的感動。隻有那浪蕩子不為所動,堅持對拉加澤裏說:“我還是跟著你幹吧。”
“那意思就是說,你還是嫌侍弄莊稼辛苦。”
他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那你跟我學什麼?栽樹?開酒吧?還是別的……”
“什麼都學,你讓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
“現在把你老子寫的書拿出來吧。”
那小子就把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掏出來,放在大家麵前。拉加澤裏搓熱了雙手,才拿起那本子來鄭重打開。裏麵的內容非常零亂。有關植物學的,隻是一兩行字:
“這種樹機村也有。櫟,櫟樹。崔巴噶瓦的寶貝。”
“杜鵑鳥叫,咕嘟花開了。咕嘟,我們的名字。書上的名字是勺蘭。”
也有從來沒有對人說過的想法:“很多藥草,可以發明一種藥。心痛藥。心痛,心髒痛,又不是心髒痛。”還有抄自書上的森林腐殖土的營養成分表。那些字母符號描得比小學生還要難看。
這些文字,是拉加澤裏可以懂得的,但另外還有些夢囈似的東西,他看不懂了。
比如,他寫:“書和喇嘛都說,神住在天上。我看見神住在樹葉中間。太陽照亮樹葉,他就出現。風吹樹葉,他也出現過。”諸如此類,等等。拉加澤裏翻看了一陣,提到了我的名字,他說:“也許那家夥回來會看懂一點吧。”
但他馬上又說:“等等,這裏有一首詩。真是有一首詩。”
“寫的什麼?”
“雨水,雨水落下來了……”拉加澤裏又說,“等等,等等……”然後,他驚叫一聲,“我聽過這首詩!天哪,我真的聽到過這首詩。”他站起身來,原地轉了幾圈,“我聽到過,我聽到過!對,我想起來了!”他跑進屋子裏取來了古歌三人組的唱片,放進機器裏,然後喇叭裏傳出來了那三兄妹最不甜膩的歌唱——或者說,那三兄妹,一個在吟唱,一個在呻吟,一個則是在嘶喊:
雨水落下來了,落下來了!
打濕了心,打濕了臉!
牛的臉,羊的臉,人的臉!
雨水落下來,落在心的裏邊——和外邊!
蒼天,你的雨水落下來了!
如是循環往複,歌詞和本子上寫的一模一樣。拉加澤裏叫人拿來一大本名片夾,翻出古歌三人組的名片:“打電話,我有話問他們!”
打電話的人把無線話筒拿來:“是他們的經紀人接的,不肯叫他們。”果然,電話裏禮貌而固執的聲音:“先生,有什麼事情請跟我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