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快就是喇嘛沒把該念的經念完。”
“喇嘛是念經度人的。”
“如今念經不是度人,是掙錢。”
“老五,你還是管住嘴巴,積點功德吧。”
老五說得沒錯,在帳篷裏一角安置好屍體,喇嘛們圍圈坐下,擊鼓朗吟,自有能幹人替他們安排膳食,籌措給喇嘛們的報酬。
表姐從尼姑庵回來了,達瑟的老婆沒有回來。她捎回來一句話:“這個人心地善良,卻一生受苦,須知受苦也是一種功德,惟願這對他來生是有益的。”她還捎回來幾斤茶葉和兩百塊錢,是給喇嘛們的布施,叫他們多多念經,幫過世的苦命人早轉來世。
可是已經到了第三天,出去通知他兩個兒子的人還沒有消息。正是大夏天,那肉身再放就要腐壞、臭不可聞了。現在,已經需要不斷在屍體旁點燃氣味強烈的薰香,才能使討厭的蒼蠅稍微離開一點。這個晚上,全村人都來了,替達瑟守靈。天將黎明,啟明星剛剛升上地平線,那具肉身就被搬到了林軍的小卡車上。如今村子裏已經沒什麼年輕人了。能讀書的上了大學,上了中專,上了職業學校。不能讀書的,也在村裏待不住,販藥、當保安、當飯店服務員、司機,在城裏民俗村裏唱歌跳舞。最後,卡車裏坐上了村裏的十多個男人,就是這些人送那人到一百多公裏外的天葬場去。
車搖搖晃晃開動了,女博士背著一個登山包追來,非常利索地攀上了卡車。她顯得非常興奮,對拉加澤裏說:“去天葬台,這麼好的機會,我一定不會放棄。”
拉加澤裏把臉別到一邊,他知道大家並不歡迎女博士來送人遠行。
女博士也感覺到了不太友好的氣氛,她辯解似的指指倚在車廂角落的那個柳條筐,說:“我也是他的朋友,他活著時,機村的事情數他跟我說得最多。”
車廂一角,柳條筐裏,那個白布包裹的軀體也像我們一樣隨著卡車的顛簸搖搖晃晃。
“他是不是就這樣搖晃著身子給你講那些他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這句話讓大家都禁不住低聲笑了。
女博士很生氣:“你們這是對死者不恭敬。”
“我們喜歡他,想讓他也跟著我們笑笑。”
好像是應和這句話,車子顛簸時,白布裏的人又使勁搖晃了兩下。
大家又笑了。這時,天已經大亮,雖然是夏天,但高原的清晨,空氣相當冷冽,人們口中呼出的熱氣都變成了一股股白煙。女博士轉過身去看遠處清晰起來的風景,她有些生氣,所以,嘴裏冒出更濃烈的白煙。
駛上過去叫輕雷,現在叫雙江口的河口地方,一輛飛馳而來的越野車戛然一聲刹在了橋的中間。達瑟的一個兒子從車上跳了下來。他攀上車幫,伸頭看看白布包裹的那個人。隨即跳下車去。他圍著車轉了一圈,又攀上了車幫,臉上驚疑與迷茫的神情交相出現:“真的?”
索波點點頭,沒有說話。
小夥子跳進車廂,眼睛誰都不看,也不去碰那個死人:“我找到工作了。我一邊給藥材老板開車,一邊學著做生意。學會了,我就帶著弟弟一起做。”他說:“我真蠢,我以為他會一直活著,一直等到我們正經做事。”
拉加澤裏拍拍小夥子的肩膀:“能這樣,我們大家都很高興了。”
小夥子終於忍不住,淚水盈滿了眼眶。
越野車裏的老板也攀上了車廂,看看那筐子裏倚坐的那個包裹嚴實的人,問:“他的父親?”
老板對著那人抬抬帽子,說:“這小夥子要是能用心,又跟著我,能學好,能學到本事!”
“那我們就把他托付給你了,死人聽了這話也會高興的。”
老板要小夥子留下來送父親一程,但機村的風俗,親人是不會去天葬台看到親人肉身的隕滅的。
小夥子咬咬牙,哭了,說:“我還要把弟弟找回來,讓他學做正經事情!”
小卡車又重新啟動了,車開出好一段,開出了橋頭上曾經的那個鎮子,穿過群山,開往北方空曠的高地,小夥子才從車上跳了下去。大家看到,他抱著路旁的一棵樹,頭撞著樹幹,樹上的鳥都驚飛起來。
拉加澤裏對女博士說:“你會把這故事寫下來嗎?”
“我感興趣的不是這樣的題材,生離死別,浪子回頭,這樣的故事太老套,我關心文化,文化的符號,文化的密碼。”女博士回頭對我說,“也許,這是你感興趣的東西。”
不知為什麼,女博士總是讓我不太高興,所以我說:“這是生活,人的生活,人的生活大於文化。”
女博士說:“謔。”
我沒有再說話,她又想張嘴說什麼,我把手指豎在嘴邊,也許是我的表情有些過於嚴峻,她把什麼話咽回到肚子裏去了。
這時,那輛在橋上與我們碰麵的越野車從車後的塵土中拱出來,緊緊跟隨著,車子在山道上盤旋著,旋轉,旋轉,向上,向上,直到山口。我們停下車來,過去的驛道也從這裏翻越山口,攀上這個山口的人,再往前,就算離開了家鄉。所以,都會轉過身子作短暫或漫長的回望。我們沒有下車,隻是讓車子停下來,作片刻停留。後麵相跟著的車也停下來。再往前,聳峙的群山漸趨平緩,幾條高大的山脈伸展出去,漸漸融入平曠無垠的草原,仿佛深長的歎息,餘音邈遠。
小卡車又開動了,跟在後麵的越野車沒有再開動,就停在山口,差不多半個小時後,我們回望山口,還能看見車窗玻璃反射著陽光。
終於登上了天葬台。等禿鷲們飛走,那個人真的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樣。
該離開了,但是女博士沒有回來。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天葬師回來了,他捎來一個口信:“你們的朋友說讓你們自己先走,晚上她到住的地方來找你們。”
我們在附近鎮上的小旅館住下來。大家都沉默無言,我推開窗戶望天空,看見那些鷹正乘著氣流盤旋而上。
這個晚上,女博士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我們問拉加澤裏要不要再等等,他搖搖頭,對林軍笑笑:“把你的汽車開過來吧。”
路上,我和鄉親們分手,我將經過自治州州府,再回到省城。那天下午散步,我想去尋訪一下當年達瑟就讀過的民族幹部學校,但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學校了。學校的舊址是一個巨大的工地,黃昏的天幕下,聳立著好幾座高高的塔吊。回到酒店,在大堂裏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時間卻又想不起是誰。這個人抽著煙,和幾個常在本地電視裏露臉的人物寒暄,然後一起往宴會廳去了。這時,我想起來了,降雨人!當年,他們住在那個已經消失的雙江口鎮上,穿著迷彩服,開著火箭炮車,向著天空停蓄起來的烏雲嗵嗵地開炮,為的是河裏多流一點水給下遊那些缺水的地方。他們還在鎮子上建起一座水文站,每天記錄河水的流速流量,隨時觀察河流的漲漲落落。我知道他們到來的時候,卻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因為,我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離開了,後來,那個突然出現的鎮子又突然消失了。
鎮子消失了,但鎮子上的一些故事卻在附近的鄉村流傳著。降雨人也是這些故事中常常出現的一個形象鮮明的人物。
我在大堂裏徘徊一陣,如果降雨人吃完飯出來,我想跟他認識一下。但我又問自己,見這個人幹什麼?談當年一個機村少年人對他們新奇而又神秘的印象?或者告訴他,拉加澤裏已經服滿了刑期,回到村子裏來了。或者告訴他,當年他居住過的那個鎮子已經消失多年了。再想想,卻又無趣,就回房睡覺了。
早上的車站,被黎明的光線和燈光照耀著,有種特別打不起精神的味道,我爬上車,把帽子蓋在臉上,遮住那討厭的灰蒙蒙的燈光,又睡著了。後來,有人用手指捅我的胸膛,然後,又揭掉了我的帽子。是女博士得意洋洋地站在我麵前,她說:“嗨!真的是你!”
她和我的鄰座換了位子,在我身邊坐下來。見我老不說話,她說:“我沒有想到你們對那件事情那麼在意。”
“什麼事情?”
“就是天葬呀!我想不到你的內心裏也有那麼深的禁忌!”
我沒有說話,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既然有這麼一種風習,讓人看看又有何妨呢?再說她也不是第一次看見的人。錄像、照片、文字,都有過了,在不同的媒體上都有過了。我能說什麼,但是,她當時的那種難以抑止的好奇依然讓人感到好像是受到了某種冒犯。
她說:“如果要我說對不起的話,我可以表示歉意。”
我說:“看不看是一回事,怎麼看又是一回事。”
“怎麼看?!我對你們的文化一直是非常友好的,我想你看過我寫的文章!”
我告訴她我的確看過她那些言過其實的文章。
“言過其實,什麼叫言過其實?”
“就是賦予事實以並不存在的意義,即便全是往美好的方向理解,我也不喜歡。比如你怎麼看天葬?”
她說:“除了過程有點殘酷,其實很環保,想想中國這麼多人,每個死人都占一塊地,太可怕了。”
“還有呢?也許你已經寫了文章。”
她的確已經寫了文章。我打開她遞過來的筆記本,看見了這樣的文字:“靈魂乘上了神鷹的翅膀——觀天葬記。”
我合上本子,還給她,我說:“靈魂在那些切得零零碎碎的骨肉裏嗎?那靈魂也是那麼零零碎碎的嗎?”我覺得自己顯得凶巴巴的,就放緩了口氣說:“如果按本土的觀點,靈魂在肉身去到天葬台前就已經脫離了。”
她並不生氣,隻是顯出很無辜的樣子:“我也采訪了天葬師。”
“他這麼告訴你的?”
“我把文章的題目告訴他,他說,很好。”
輪到我歎口氣,說:“算了吧,這樣的討論不會有什麼結果。”
她笑了,說:“你真是一個固執的人。”
我又把帽子拉到臉上,說:“你說,這時他們在幹什麼呢?”
女博士說:“拉加澤裏告訴過我,回去,他要去看看李老板的墳,他說,這個人對他有恩,你知道這個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