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加澤裏指指山上,那個山腰曾經有一個湖存在的地方,說:“那個湖應該重現。”
“哪個湖?”
“那個傳說有一對金野鴨的湖。”
“那怎麼可能呢?”
“我上去過幾次,泉眼還在,隻要用一道堤壩把當年炸出的缺口封住就可以了。”
“那要多少錢?”
“錢沒有問題,我想辦法。”
“有錢也該找個老婆了。找老婆就要蓋房子,生娃娃,上學,這些都是要花錢的。”
拉加澤裏開玩笑:“那我就找個有錢的老婆。”
“你真的要做這件事?”
“我要你們幫我看看行不行。”
索波說:“我這個人,除了讓你的酒吧熱鬧,別的想幫也幫不上。”
“好啊,我一忙起來,酒吧這一攤子事手下人都熟了。栽樹這檔子事就請你牽頭了。”
索波伸出雙手,端詳一陣,輕輕笑了,說:“這雙手砍了多少樹,現在又要栽樹了。小子,你會發一雙白帆布手套給我?過去砍樹,我們可是光著雙手的。”
“大叔,戴上一雙白手套,你肯定就神氣多了。”
“是啊,過去砍樹的時候,工人戴手套,農民沒有手套,這身份一眼就看出來了!”
“現在我們不是也戴著手套勞動了嗎?”
“日子是一天天好過了,但想起人要分成三六九等,到底不是叫人高興的事情啊!”索波說,“嗨,要是達瑟不這樣,就可以幫你照看酒吧了。”
“也許,我們該問問崔巴噶瓦。”
拉加澤裏歎口氣:“可惜他老人家什麼都記不得了。哎!我也是,怎麼沒有早一點想起這件事情來呢?我早就該想起來的。”
這時,隧道中的慶典結束了,從山上飄然而下,曲折蜿蜒成一道新的景觀的柏油公路上出現了很多小汽車。車隊在村口停下來,縣裏鄉裏的領導們簇擁著一個大領導往村子裏走來。大家都認識這個領導。他就是達瑟早年在民族幹部學校的同學,如今的副省長。他興致勃勃,氣宇軒昂,說:“這麼有特色的酒吧,如今我們的農村裏也有酒吧了。”
大家都在那寬大的廊子上坐下來。領導說:“咦,我那老同學怎麼不來照個麵?”
縣長說:“肯定是他不好意思。”
“那我們去看看他!”
坐在一邊的索波說:“達瑟死了。”
“怎麼死的?生了什麼大病?”
拉加澤裏說:“沒生什麼了不得的病,他就是不想活了。”
這一來,領導們就沒法接上話頭了,這是一個嚴重的話題,不宜展開的話題,一個人居然不想活下去,死了。領導想來肯定未曾遇到過這樣的問題。於是,全體靜默,好像在為逝者默哀,後來,還是副省長對縣領導說:“家屬有什麼困難,你們幫助一下。”
於是,一行人就這樣默然離開了。
林軍說:“達瑟還沒死呢,領導接á什麼不喜歡女博士。
我的答複是反問他,為什麼要喜歡?為什麼要跟他一樣喜歡?
兩個人一來一往話語間都帶上了火氣,就在這時,行動起來總是有些遲緩的林軍卻急匆匆地向我們這裏奔來。我立即明白發生什麼事情了。從這裏,可以看見達瑟家的房子,我下意識地抬頭望望天空,並沒有看見什麼東西從屋頂升起,也沒有看見什麼東西在天上盤桓。隻覺得陽光落在木瓦覆蓋的屋頂上有些晃眼。我一屁股坐下來。憤怒的拉加澤裏順著我的目光望去,看見了匆匆奔來的林軍,說:“那人走了。”
從這點看,林軍也算是一個道地的機村人了。因為他沒有說達瑟的名字,而是說“那人”。機村人認為,一個人咽下最後一口氣,就把活著時的名字也一起帶走了,他就是一個消失了的人。說起他時,就不再提這個人的名字了。如果逝者是一個非凡的人,那麼,他的名字也要很多年後,才從口傳故事和歌吟中緩緩地再次出現。所以,他說:“那人走了。”現在,達瑟是“那人”,等把肉身打發了,名字再次轉換,稱謂再次轉變,叫做“往生者”。那意思是這個人已經投入到靈魂無窮盡的輪回之道了。
大家都站起身來,往逝者家裏去。好奇心極強的女博士拉住拉加澤裏:“那人是誰?”
這恰好是拉加澤裏不能回答的問題。她又拉住了我:“這也是某種禁忌嗎?”至少現在不是滿足博士求知欲的時候,我加快腳步走到她前麵去了。
“那人”走得非常幹淨,非常安詳。
他蒼白的臉瘦削,細膩,像是得到了這個世界某種答案的平靜的樣子。這讓我們大家也感到心中安詳。除了女人們細細啜泣幾聲,男人們都很平靜。索波鎮定地給年輕人分派工作,一路去尋找他的兩個兒子,一路去廟裏請喇嘛來清斂屍身並念經護佑即將往生的靈魂。也有爭論,那就是要不要派人去告知他已經出家為尼的老婆。男人們做不了決斷時,還是婦人們派出了自己的信使。信使是我略通醫道的表姐。死者生病時,得到我表姐最多的關照。大家圍著火塘坐下來,死者依然保持著昨天晚上朋友們來陪夜聊天時半倚半坐的姿勢,闔著雙眼安坐在中間。
女博士舉起相機,被拉加澤裏伸手摁住了。但她很頑強,當話題展開,人們注意力稍有轉移,她就想對那個無言倚坐者舉起相機。如是幾次,人們的臉色就慢慢變得嚴峻了,有要趕她出去的意思,因為這種場合本也不允許女人在場。還是拉加澤裏說:“她是博士,她來了解我們的事情,往外宣傳,對我們搞旅遊有好處。”女博士的確也寫了好多文章,誇獎機村的山水與風俗,也就是旅遊和所謂小資雜誌上常見的說到邊鄙之地的那種文章。當然,拉加澤裏也把相機從她手裏奪過來,吩咐一個小子送回到酒吧。女博士隻是稍微安生了一會兒,又拿出了筆記本,埋頭書寫起來。她那種固執勁,其實有某種輕藐的意思,可是,機村的男人們沒有憤怒,反而對她有了某種歉疚之感。
大家開始說這個人的故事。這個人已經沒有了名字。講他本來可以是一個國家幹部,講他讀了很多讀不懂的書。特別是講到他失去書本後的困窘潦倒的種種情狀時,都笑了起來。
都讚歎:“是個奇人啊!”
“奇人!”
這些年,本土佛教的崇拜慢慢有些退潮。但論到生死,人們腦子裏基本還都是佛教因果輪回的觀念。所以,大家都相信,一個靈魂,在無盡的輪回中以這樣的方式到塵世上來經曆一遭,是有一種特別意義的。大家相信,這樣混沌而又超脫的活法,一定指向了生命某種深奧的秘密。佛法某些隱晦的指引可能就包含在了這樣奇異的人生中間,隻是我們依然蒙昧而不得真解,而經曆者本人,在他靠喝著清淨泉水存活的時間裏,已然顯現出了悟某些秘密的樣子,他卻並未與我們分享。但是,大家還是因此感到欣慰,能夠與一個奇人同時生活,也是一種難有的功德。
聽了這些言論,女博士很興奮,她奮筆疾書的同時,不斷地清著嗓子,都知道這個調查者將要發問。這天,她清了很多次嗓子,才終於發問:“你們說他……”
“他?!”
“也就是達瑟……”
“喔——”大家用這種聲音表示抗議。
女博士明白過來,她有些不安地看了那個還安坐在鄉親們中間,卻已失去了自己名字的人一眼,說:“對不起,是‘那人’。你們為什麼覺得那人的一生可能比你們更有意義?”
大家麵麵相覷,無法回答。
女博士用手中的筆指向我:“都說不上來,那你來說說。”
我想憤怒,但我覺得自己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於是我說:“我也說不上來。”
“這麼說吧,”她移動屁股下麵的坐墊,與我靠近一些,壓低了聲音說,“那人不是什麼都沒做,更準確地說是什麼都沒有做成,為什麼這樣的生命會被大家看得更有意義?”
我的憤怒有點力量了:“你覺得醫學院的教授會在葬禮過程中解剖逝者的屍體嗎?”
我以為這句話很有力量,會讓博士羞愧難當,但她口氣很平靜,她說:“如果你認為這個時間不太恰當,那我們另找時間來討論。”
喇嘛們到了。我們退出屋子。
我看了達瑟最後一眼。我是一個懷疑論者。雖然我也有慈悲之心,希望一個靈魂能以不同的生命形式永遠輪轉,但我同時還會想,即便真有輪回之事,但我們不知前世,更不知後世,那這樣的輪轉對隻能感知此生的我們又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我可以把那個失去生命的肉身仍然叫做達瑟。而在心裏對他說再見,心裏不禁對他,而且也對我們本身脆弱無常的生命充滿了悲憫之感。
喇嘛們正在擺開神秘而古怪的法器,我對那具依然端坐不動,麵容蒼白僵硬的肉身說:“達瑟,再見。”
因為,當我們回來,他的肉身就會被收拾成另外一番模樣了。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認真地清洗他,給他穿上新的衣服。因為經常擺弄屍體的人並不像我們一樣對屍體那麼恭敬。他們會將屍體盤曲成僧人們打坐的那種姿勢:雙腿盤坐,兩手下垂放在膝蓋之上,然後,用嶄新的白布包裹起來。如果這個屍身已經僵硬了,據說喇嘛掌握一種專門的經咒能使屍身立即柔軟。但現在他們處置的這個死人,本來就是坐著吞咽下人世間最後一口空氣的,想來包裹起來不太費力。
索波對我說:“這是一種好的死法。”
“那以後你就坐在那裏,不斷給自己灌涼水就可以了。”老五是想開個玩笑,但他那張臉不會做什麼表情,一點也聽不出玩笑的味道。
索波看他一眼:“我年輕的時候,也跟你一樣,說好話的時候臉上都帶著凶狠的表情。”
然後,大家就到河邊草地上搭帳篷去了。待會兒,喇嘛們做一通法事,就會把那具屍體移到帳篷裏來。一個靈魂捐棄了肉身,那麼,這具肉身就不應該再占據活人的空間,所以要盡快從生人還要居住的房子裏搬出來。這邊剛剛搭好帳篷,他們就把那具白布包裹的東西搬出來了。
老五說:“他媽的他們也太快了。”
“太快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