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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晚上,我給大家講博物館是什麼,費了好多口舌,曆史啦,紀念啦,記住過去就像手握著一麵明鏡可以看見未來啦之類的,好多好多說法。這不止是為了讓大家明白一個新詞,我想還是出於駝子的名字給印進那個表格所引起的感慨。不是關於曆史,而是對一個小人物命運深深的感慨。很顯然,聽眾們都被酒和我的話弄得昏昏沉沉了。最後,倒是讓達瑟作了一個失之草率簡單,卻能讓大家明了的總結:“就是一個大房子,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他們的照片跟名字住在裏麵!”

大家的酒好像立即就醒了一半,齊齊地說:“哦!”

白天被太陽曬融而變得柔軟的冰雪、土地和樹木,這時正重新變得堅硬,空氣因為冷冽而顯得特別清新。

幾杯酒下肚,林軍把手袖在懷裏,抬起迷茫的雙眼:“我就想告訴老爹一聲,我想他會高興的。”

“你這麼做沒錯。”

“我知道自己又做錯了,兩個娃娃那麼害怕。他們為什麼害怕自己的爺爺?”

達瑟就冷笑:“你不是機村人嗎?”

“我是。”

“我看你不是。”

“我是!”

“那你就該知道,他們不怕爺爺,他們怕那該死的土包!一個人的靈魂怎麼會待在那麼冰涼黑暗的地方!”

一個人想要講太多道理的時候,就會遇上自己說不清,別人也聽不明白的難堪處境,剛把我從難堪中解脫出來的達瑟自己又陷入了這樣的困境,並讓別人來解了圍。黑暗中看不清說話的人,但話卻說得分明:“除非他是一個鬼!”

機村人也認為這世上有鬼,但無非是某人去了,靈魂因為苦主自身的某種緣故不能順利轉入另一輪回,就出來作祟。作祟的手法往往雷同,並且無一例外,都會被某菩薩或某活佛用了法術,收攝或超度了。而且,這些鬼都居無定所,總是陰冷的風一樣來來去去。這些比起後來傳入機村的鬼故事簡直就太不豐富生動了!

這些新傳入的鬼故事主角都住在墳墓裏。

前麵說過,以前的機村沒有墳墓,自然也沒有跟墳墓有關的恐怖故事。我做過一點小小的調查,這故事最早是工作組帶來的。後來,伐木場工人們又圍繞機村四周的新墳增添了一些。那回工作組來,說是毛主席號召不要害怕牛鬼蛇神,而且要打倒牛鬼蛇神,方法就是學習一本書。這本書叫《不怕鬼的故事》。聽故事而不讓人鬥人,這是受大家歡迎的。每天晚上,不光是村裏的青壯年,連小孩和很久不出門的老人,都會早早跑到村小教室裏靠近火爐的地方占一個暖和的位置,把自己安頓舒服了,聽不怕鬼的故事。其實就是聽鬼故事。其中好多的鬼,都是月白風清或月黑風高之夜從墳地裏鑽出來的。這些鬼真是種類繁多,性格各異:哀怨的,促狹的,幽默和不幽默的,陰毒的,地主婆一樣一言不發並且始終不肯抬頭的,工作組幹部一樣喋喋不休像得了話癆的,把掉下的腦袋捧在手裏的,腸子像腰帶一樣纏在身上的,舌頭吐出來比蛇信還要冰涼的,眼珠掉在外麵像是兩大滴淚水的,總而言之,那個鬼世界簡直把全體機村人都迷住了,那真是一個遠比眼下這越來越整齊劃一的生活豐富好多好多倍的世界!

過去要是念報紙上的社論,相當於半個故事那麼長時間,火爐周圍的人已經睡著了,而坐在門邊暗影裏的人早已開溜。但這不怕鬼的故事(主講的人無意中也往往把重點放在講鬼為主的前一多半,後一部分反而大同小異,不夠吸引人)效果卻適得其反。講完一個故事,大家都往屋子中央擠擠,要求再講一個。

“為什麼還要聽一個?”

“好聽!”

這是老實話,也有人講出了更老實的話:“害怕!外邊那麼黑,不敢回家了。”

“沒那麼黑,出月亮了!”

“影子拖在身後,鬼一樣,更加害怕!”

“為什麼不向故事裏不怕鬼的好漢學習?”

大家都笑:“就是學習了才害怕的嘛!”

終於,還是共青團員們壯了膽,唱著歌走出門去,大家又都爭先恐後奪門而出,怕一個人落在關了燈的黑屋子裏了。而且,村子裏開始有些稀奇古怪的鬼故事開始流傳。

所有這些都恍如夢境,都好像是上輩子的故事了。伐木場遷走後,機村再未添新墳,過去的舊墳都漸漸平複,鬼故事流傳一陣也就偃旗息鼓了。前年,修築達爾瑪山隧道時,隧道塌方犧牲了幾個工人,都拉到縣城火化,骨灰則運回到各自的老家去了。電視裏播放追悼會上一個死去工人的母親哭倒在骨灰盒前,引起了機村人的長籲短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