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黃昏的晚霞燒紅了大半個天空,太陽一落山,氣溫猛烈下降,空氣清新而冷冽。大家因為議論博物館什麼的,才一直待到這個時候。拉加澤裏已經吩咐服務員一桌桌算賬,準備結束一天的生意了。
就在這時候,村後的山根前亮起了火光。
其實早就有人看到了煙與淡淡的火光,因為不想打斷大家那麼興趣盎然的閑話,才沒有聲張。漫天彤紅的晚霞燃燒到後來,把自己也燒得烏黑的一片。天一黑下來,那一下子明亮了許多的火光才被大家看見了。
那是駝子墳墓所在的地方。於是,大家明白過來,林軍是到墳前去告訴他老爹,那個流落紅軍的名字進博物館的事情了。大家又在酒吧裏坐了下來,等兩個腿快的家夥前去打探。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說林軍正把一堆散給了大家的那種說明書在墳前燒化。
去的人說完,還很誇張地打一個寒噤,說:“媽呀,我好害怕。”那寒噤打得有些誇張,但他那恐懼卻是真實的。機村死了人,不時興土葬,所以見了墳堆,就會害怕。不是害怕別的,就是害怕冒出地麵來那堆零亂而淒涼的土石。在機村人的感覺裏,那麼一堆非自然的東西會生出一種特別的意味,讓人感到害怕——不完全是害怕,而是在害怕與厭惡之間很鬼魅陰森的感受。如果機村存在了五百年,那這五百年裏,也隻是在前三四十年裏才出現了表示有死人睡在下麵的墳墓。靈魂逸出後,皮囊就沒有什麼用處了。或者火葬,在熾烈的火焰中化為灰燼,或者天葬,用肉身做此生最後的一次施舍與供養。肉身隕滅時,靈魂已經奔赴來生去了。
解放後,機村就有墳墓出現了。起初,是病傷而死的伐木工人埋在了當地,後來,機村大火,那幾個死於撲火的機村人成了機村最早被土葬的人。這樣一來,那些墳墓所在之地,就成了禁忌之地,人們一般不會涉足這種地方。機村人沒有祭墳的習俗,所以,那些土石相雜堆壘而起的墳塚也像記憶一樣慢慢在風風雨雨中日漸平複。而那些漢族伐木人的墳塚,也因為伐木場的遷移,被人日漸遺忘,被樹木與青草抹去了痕跡。隻有駝子的墳還在,年年有他的家人按遠方的規矩添上新土,有時還插上白色的紙幡。那日子過去後,那些白紙在雨水中零落黯淡,被風撕扯下來,四處飄散。
這樣的習慣,機村人並不特別喜歡。這些年寬鬆了,老百姓又可以談論此生之外的存在,林家人再去上墳,就有人委婉提醒:“他不在那石堆下麵了。”
“離開的人,就該慢慢忘記了。”
林家人也是機村人,自然明白這樣的勸告是什麼意思。清明也不再去堆壘被風雨剝蝕的墳塚,隻是到了年關,隨大家去廟裏在佛前替亡靈點一個燈盞,請喇嘛念幾篇祝禱的經文。這就符合了機村人對於死亡的觀念。死就是幹幹淨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留一絲一毫的牽絆。
但是,這一天,林軍又去到了父親的墳前,焚化那些彩色的,某一張上某一欄表格中印著他父親名字的紙片。
紙片的餘燼燃燒著,被風吹起,帶著火焰在空中飄舞一陣,變成一團更為輕盈的灰燼,無聲在落向了地麵。不知道他從那個地方帶回來了多少這樣的小冊子,大家都張望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他還在燃燒那些紙片。
有人就不耐煩了:“媽的,這個傻瓜真的是沒完沒了了!”
酒吧主人拉加澤裏說:“不能再燒了,再燒要把林子引燃了!”
大家齊齊向祭墳處跑去。但見林軍口裏念念叨叨跪在墳前。和他跪在一起的女人與兩個孩子卻驚懼不已。陰陽兩隔,他神叨叨地越界與死人說話,真好像那死人某個時刻真能拱破封土,從地下鑽出來一般。見到來人,女人與孩子都哭了起來。顯然不是對墓中死人悲痛的懷念,而是慶幸終於從恐懼的氣氛中得到了解脫。
有人也彎腰在墓前鞠了一個躬,我也鞠了一個。我住在城裏,而且,中國外國的墓地去過不少,但我還是更明白一個機村人此時的感受。我說:“好了,林軍,你要是相信人進了博物館,那就不在這裏了。”
“真的?”林軍問我,夜色很深了,他的臉在我麵前模糊一片,但兩隻大眼睛卻輝映著光芒。
“一個……”我遲疑了半晌,不知該說一個人還是一個鬼魂,“一個……難道可以同時在兩個地方?還是讓女人和孩子回家去吧,別把他們嚇著了。”
“自己的親人,他們不會害怕。”
“但你看看,他們是不是害怕了?”
有人用手電照著他女人帶著兩個孩子解脫似的逃開的背影,林軍也就無話可說了。
達瑟已經一身酒氣了,說:“走,大家再去陪林軍喝兩杯,慶祝一下,我們機村的老支書終於搬到大房子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