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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我們這些人,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家林軍來信了。”

他還愛說:“我們家林軍是野戰軍。”

“野戰軍?”

“就是大部隊!主力!人那個多,排起隊行軍,領頭的都爬上山頭了,尾巴還在山下原地踏步!”

機村隻有兩三百號人,從來沒有全體排起來行過軍,但是看過電影,那時的電影裏,總有行軍打仗的圖像,於是就有人說:“跟電影裏一樣!”

駝子卻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電影布才多寬,我說的隊伍,那個長!”他甚至搖著戴著一頂大軍帽的小腦袋說:“算了,跟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再說都是枉然!”然後,他就眯縫起永遠被淚水的鹽分漬得通紅的眼睛去看蜿蜒而去的山脈,好像真的看見了行行隊伍走在上麵,而他兒子,就昂首挺胸走在中間。後來,我考上學校離開了機村。再後來,中國軍隊殺出南邊的國界,教訓越南鬼子去了。

假期,我回到村子裏,駝子拉住我,一雙手顫抖不止:“林軍打越南鬼子去了!”他老婆卻在一邊低聲哭泣:“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駝子想喝止哭泣的女人,卻不能奏效,轉身背上雙手,盡量地挺直了腰背,說:“越南鬼子,越南鬼子……我兒子打越南鬼子去了!”

那場戰爭好像剛剛開始就結束了。我再次回到村子裏的時候,林軍已經回來了。那一年,我們這些年輕人從報紙、從電台聽到了多少蕩氣回腸的英雄故事!更沒有想到的是,到學校來做英雄事跡報告的年輕軍人,竟是過去中學時代比我們高一年級的校籃球隊員。我想,也許林軍也在另外的地方做他的英雄報告吧?

畢業後我分配到比機村更為偏遠的地方,兩年後才有了探家的資格。想不到,一進村口,第一個碰見的人就是林軍。他一頭亂發,被細雨淋濕了,亂七八糟地貼在腦門上,舊軍裝已經很破舊了。他背著一個背簍,上麵蓋著青翠的樺樹枝條,我鼻子裏聞到了新鮮蘑菇的氣息。

兩個人在狹窄在村道上撞見,一時間都顯得有些慌亂。隻是林軍的慌亂遠遠超過了我。我慌亂是沒想到遠征的軍人會以這樣一種形象出現在我眼前。那麼,我顯得光鮮的幹部模樣當然也能使他更加慌亂。

我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猶疑不定:“林軍。”

他看我的時候,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我又叫了他一聲。後來,我想自己叫他的時候聲音裏不該包含那麼濃重的驚訝。他一低頭,擠開我,消失在細細雨線後的濃霧中。

弟弟告訴我,林軍提前複員,“打仗時害怕,尿褲子了。”鄰村有個跟他同時入伍同時上前線的,去年是縣武裝部用吉普車送回來的,已經當上連長了。我想再見見林軍,直到離開村子卻再也沒有看見。也是這一年吧,駝子死在了豐收在望卻沒人收割的麥地裏。村子裏還有一種說法,真正把駝子氣死的,其實不是豐收的麥子無人收割,而是他尾生兒子在部隊丟人的表現。對此,機村也很有些年輕人對此感到十分憤怒,覺得林軍也丟了機村人的臉。倒是老年人們寬宏大量,對著槍口,林中之王豹子都要害怕呢。也有人說,幸好現在不搞文化革命了,不然,這個家夥就死定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十多年過去,大家把這些事情都慢慢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