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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累”了。

李老板從櫃子裏拿出幾張批件,說:“還有好幾百方呢。不過,這是最後一批了,都給你吧。”

“我要跟你清清前次的賬……”

“不必了。知道這次我進城幹什麼去了嗎?我就是跟人清賬去了。”李老板說,“人家可以欠我,但我不能欠了人家。”

拉加澤裏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那我欠你的了,隻差一點點,我就是百萬富翁了,但我什麼也不能還你了。”

李老板又是長長一聲歎息,說:“小子,我一個孤老頭,還沒死就有人哭我,知足了,知足了。”

這下,拉加澤裏哭出聲來了。

李老板端坐不動,說:“小子,知道我為什麼幫你嗎?”

“你看我可憐。”

“是我自己可憐。我無兒無女,孤人一個……要是不生這病,我想讓你做我的幹兒子,你不要說話,哎,事到如今,一個沒幾天活頭的人,再幹這樣的事情就真是蠢到家了。天不顧我,一生不順,但我至少不是個蠢人。”

“我已經上山看過,找到上好的落葉鬆了。”

“幹什麼?”

“我要給你做一副最好的棺材!”

李老板歎口氣:“我是給你提過這事,其實,哪有什麼朋友,就是想給自己弄的。那陣子剛查出病,不知怎麼就想到睡一口好棺材。真是好笑。不必了。今天的事不要跟別人提起,我不在了也不要人找我。當然,也許會有人來這鎮上找我。你把我的東西胡亂埋一個墳,說我就在裏麵。這件事,你要答應我。”

“我答應。”

“再答應我一件事。”

“我答應。”

“這掙錢的事要早收手,收了手,再去讀書。人有點錢就讀不進書了,這個你要向本佳學。”

拉加澤裏點頭時,仿佛身在夢中。身體沉沉下墜,靈魂卻漂在天花板上。

“這個店也交給你,本來茶水生意嘛,是從古至今的,隻是木頭生意不會長遠,這個鎮子,這個茶館自然也不會長遠。”最後李老板說,“我是沒有子孫的人,這木頭生意是把子子孫孫的飯都吃完了,必然要天怒人怨!”

拉加澤裏說:“我要好好安葬你,用最好的棺材。”

李老板緩緩搖頭:“真的不必了……”

“那我把你的二胡埋在裏麵!”

李老板就取來二胡,在手中摩挲,拉加澤裏又說:“唉,我早該知道你得病了。”

“你怎麼知道?”

“你拉的曲子唄!”

“你聽得懂?”

拉加澤裏笑了:“上學時音樂課上聽過啊,《二泉映月》、《聽鬆》。還有,就是你常拉的《病中吟》……”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趴在茶館的桌上。窗前的陽光亮得刺眼。小鎮正在蘇醒。某個地方,錄音機裏在播放流行歌曲。有人拖著腳步在馬路上行走。有人在大聲咳嗽。窗戶在打開,門在打開。他看見李老板躺在裏間的床上,捋起的胳膊上還纏著膠管,一隻針管落在地上。拉加澤裏以為他已經把自己結果掉了。但他沒有,隻是注射了些遮掩住他肉體疼痛和內心迷茫的藥物,他放鬆了身體,沉沉地睡去了。他的麵容枯瘦而安詳。拉加澤裏以為自己會傷心地哭泣,但他沒有。他走出門,走到陽光下,心裏有了些深沉的感覺。與一個連死都覺得“累”的人做夢一樣相處那麼一段時光,他就不再是昨天黃昏走過鎮上馬路的那個拉加澤裏了。這種感覺使他挺起了胸膛,使他眼裏閃爍出傲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