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索波說出那些話來,全仗著那麼一股凶巴巴的勁頭,給達瑟這麼一攪和,那股好不容易憋出來的氣焰瞬間就消失了。他坐在椅子上,立即就顯得局促不安。再說話時,神情已經很猶疑了:“你還是把酒錢結清了吧。以後,我不想來了,這裏是年輕人的天下,我一個老頭子來湊什麼熱鬧呢?”
“我喜歡上年紀的人來這裏坐坐。”
“?”
“上年紀的人故事多,有意思。”
“我可不想說什麼故事給人開心,算錢吧。”
拉加澤裏就真把酒錢給算了。
索波起身時,似乎有些不舍,走到門廊邊,腳都踏上了九級木梯的最高一級,卻又回身過來問道:“我去覺爾郎峽穀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吧?”
“我看到過你在社員大會上……講話。”
索波眼裏迅速的閃過一道亮光,警惕的也是興奮的:“你是說罵人吧?”
達瑟又插進來:“你不要生氣,他不是這意思。”
索波伸手把站在兩人中間的達瑟劃拉開:“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拉加澤裏說:“那時候,你罵人可真是厲害。”
索波回到村裏,已經從一個大家記憶中的厲害角色,變成一個頭發花白的家夥了。他母親已經去世多年,在機村就他孤身一人?。所以,過去的事情盡管人們還耿耿於懷,但也沒有人忍心再跟他理論了。他們假裝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而在機村很多流傳下來的故事中,相當大一部分就是關於複仇的故事。複仇的意思就是你幹了什麼壞事,就有人不會把你忘記,就像幹了什麼有功德的事情,上天都看在眼裏,最終會賜你福報一樣。隻有像是拉加澤裏兄長那樣不好不壞的人,才十分容易被人忘記。索波做好了準備,那些當年自己開罪過的人會來找自己理論。機村人的理論其實非常簡單,打上一架,或者,幹脆,鋒利而堅硬的刀從人柔軟的身體刺進去,血流出來,被刺的人以更柔軟的姿勢倒下,然後,眼睛望著天空,身子慢慢冷下去,從柔軟變得僵硬了。這個倒下的人,從恩怨當中解脫出來,而那個把擦幹淨的刀插回刀鞘的人明白,一個新的故事重新開篇,直到有一天,自己也像眼下這個人一樣倒在地上,天空的流雲在失神的眼中慢慢旋轉。
其實,機村人更願意把他忘記掉。願意他永遠地待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峽穀裏,孤獨地看護著那些當年辛苦開墾出來的莊稼地,日複一日,與鹿群爭奪地裏的莊稼。人們願意把他當成一個因苦行而清贖自己罪過的人。這個時代,仇恨也變得複雜,變得曖昧不明了。這個人待在那與世隔絕的峽穀深處,是惟一能使事情變得簡單的方法。但是,這個時代的力量是那麼強大,誰曾想像過,設計院有那麼精妙的算法,施工隊有那麼強大的機器,兩三年時間,就鑽出了這樣一條長長的隧道,那峽穀成了一條坦途上遊客雲集的地方。遊客一來,這個苦行人就無法待在那個地方了。
索波長歎一聲:“是,現在我回來了,等著大家來罵我出氣,卻一個人都沒有等到,反倒有個小子天天請我喝酒。”他還說:“唉,要是過去,人家一刀把我宰了就痛快了。隻是現在不興這個了。”
“現在興請喝酒。”
索波又重新回來坐下,敲敲桌子:“小子,那就請我喝一杯吧。”
喝得多了,他說:“我都想哭一鼻子。”
“那你就哭吧。”
達瑟說:“你不能哭,你是男子漢,你怎麼能哭呢?”
“你是說我是個硬心腸的人吧,是啊,那時候我的心腸怎麼那麼硬,現在卻又硬不起來了?”
“你變回你自己了。”
“呸,一個人走了背運,走在下坡路上時,反倒是變回自己了,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那時少數人走運,大多數人不走運,天下也沒有那樣的道理!”
“我想不通……”
“其實你早就想通了。好,好,就算你沒有想通,那也請天天過來喝酒,慢慢地想通吧。”
從此,索波再來酒吧,遇到投緣的人,他的話也就一天天多起來了。
而且,就算達瑟把他第一天回到村子裏那手腳無措的樣子當成笑話來講,他還是安然地坐在硬木椅子上,隻是做出有點生氣的樣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