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逃出了屋子,他手裏的刀讓血蒙住,沒有了亮光。他慌慌張張地下樓,衣袂在身後飄飛起來。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殺了一樣靜。隻有麥其家的傻子少爺躺在床上大叫起來:“殺人了!殺手來了!”
塔挪醒過來,把我的嘴緊緊捂住,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來:“殺人了!殺手多吉羅布來了!”
在這喊聲裏,要是有哪個人說不曾被驚醒,就是撒謊了。一個窗口接著一個窗口亮起了燈光。但當他們聽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個又一個窗口重新陷入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說:“好吧,光是當一個傻子的妻子還不夠,你還要使我成為一個瘋子的妻子嗎?”
塔娜其實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爺被人一刀深深地紮在肚子上,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告訴她:“哥哥被殺手在肚子上紮了一刀。”
她說:“天哪,你那麼恨他。不是他要搶你的妻子,是你妻子自己去找他的,你不是說他討姑娘喜歡嗎?”
我說:“一刀紮在肚子上,不光是血,屎也流出來了。”
她翻過身去,不再理我了。
這時,殺手逃到了官寨外麵,他燃起了一個火把,在廣場上大叫,他是死在麥其家手裏的誰誰的兒子,叫什麼名字,他回來報仇了。他叫道:“你們好好看看,這是我的臉,我是報仇來了!”
這回,大家都跑到外麵去了,望著樓下那個人,他用火把照著自己的臉。他就騎在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裏一陣蹄聲,響到遠處去了。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滅了,土司才喊迫。我說:“追不上了。還是去救人吧,他還沒有死。”
“誰?”老土司的聲音聽上去十分驚恐。
我笑了,說:“不是你,是你的大兒子,殺手在他肚子上殺了一刀,血和屎一起流在床上了。”
老土司說:“他為什麼不殺我?”
他其實是用不著問的,我也用不著去回答。還是他自己說:“是的,我老了,用不著他們動手了。”
“他是這樣想的。”我說。
父親說:“你一個傻子怎麼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
塔娜在我耳邊說:“你叫他害怕了。”
“就是因為我是個傻子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我回答。
土司叫人扶著,到繼承人的房間裏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說的一樣,大少爺的屋子充滿了血和糞便的味道。他的腸子流到外麵來了。他的手捂在傷口上,閉著眼睛,睡意矇矓地哼哼著。那種哼哼聲,叫人聽來,好像被人殺上一刀是十分舒服的事情。好多人在耳邊喊他的名字,他都沒有回答。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裏掃來掃去,最後,定定地落在了我妻子身上。我對塔娜說:“父親想要你去叫。”
父親說:“是的,也許你會使他醒來。”
塔娜的臉紅了,她看看我,我的腦子開始發漲了,但我還是胡亂說了些救人要緊的話。塔娜喊了,塔娜還說:“要是聽到了我叫你,就睜一下眼睛吧。”但他還是把眼睛緊緊閉著,沒有睜開的意思。門巴喇嘛隻能醫眼睛看不見的病,對這樣恐怖的傷口沒有什麼辦法。還是把行刑人傳來,才把傷口處置了。兩個行刑人把腸子塞回到肚子,把一隻盛滿了藥的碗扣在傷口上用布帶纏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爾依擦去一頭汗水,說:“大少爺現在不痛了,藥起作用了。”
麥其土司說:“好。”
天開始亮了。哥哥的臉像張白紙一樣。他沉沉地睡著,臉上出現了孩子一樣幼稚的神情。
土司問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
老爾依說:“要是屎沒有流出來,就能。”
爾依很幹脆地說:“父親的意思是說,大少爺會叫自己的糞便毒死。”
土司的臉變得比哥哥還蒼白。他揮揮手,說:“大家散了吧。”大家就從大少爺的屋子裏魚貫而出。爾依看著我,眼裏閃著興奮的光芒,我知道他是為我高興。塔娜的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會名正言順地成為麥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該為自己高興,還是替哥哥難受。每天,我都到哥哥房裏去兩三次,但都沒有見他醒過來。
這年的春天來得快,天上的風向一轉,就兩三天時間吧,河邊的柳枝就開始變青。又過了兩三天,山前、溝邊的野桃花就熱熱鬧鬧地開放了。
短短幾天時間,空氣裏的塵土就叫芬芳的水氣壓下去了。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親卻又恢複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熱敷了。他說:“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擔子。”他那樣說,好像隻有一個兒子。那個兒子還沒有死去,就開始發臭了。哥哥剛開始發臭時,行刑人配製的藥物還能把異味壓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強烈的香草。後來,香草的味道依然強烈,臭味也從哥哥肚子上那隻木碗下麵散發出來。兩種味道混合起來十分刺鼻,沒人能夠招架,女人們都吐得一塌糊塗,隻有我和父親,還能在裏麵呆些時候。我總是能比父親還呆得長些。這天,父親呆了一陣,退出去了。在外麵,下人們把驅除穢氣的柏煙扇到他身上。父親被煙嗆得大聲咳嗽。這時,我看到哥哥的眼皮開始抖動。他終於醒了,慢慢睜開了眼睛。他說:“我還在嗎?”
我說:“你還在自己床上。”
“我怎麼了?”
“仇人,刀子,麥其家仇人的刀子。”
他歎口氣,摸到了那隻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虛弱地笑了:“這個人刀法不好。”
他對我露出了虛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便說:“我去告訴他們你醒過來了。”
大家都進來了,但女人們仍然忍不住要吐,麥其家的大少爺臉上出現了一點淡淡的羞怯的紅暈,問:“是我發臭了嗎?”
女人們都出去了,哥哥說:“我發臭了,我怎麼會發臭呢?”
土司握著兒子的手,盡量想在屋裏多呆一會兒,但實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對兒子說:“你是活不過來了,兒子,少受罪,早點去吧。”說完這話,老土司臉上涕淚橫流。
兒子幽怨地看了父親一眼,說:“要是你早點讓位,我就當了幾天土司。可你舍不得。我最想的就是當土司。”
父親說:“好了,兒子,我馬上讓位給你。”
哥哥搖搖頭:“可是,我沒有力氣坐那個位子了。我要死了。”說完這句話,哥哥就閉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幾聲他也沒有回答,土司出去流淚。這時,哥哥又睜開眼睛,對我說,“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個著急的人。知道嗎?我最怕的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為害怕你。現在,我用不著害怕了。”他還說,“想想小時候,我有多麼愛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間,過去的一切都複活過來了。
我說:“我也愛你。”
“我真高興。”他說。說完,就昏過去了。
麥其家的大少爺再沒有醒來。又過了幾天,我們都在夢裏的時候,他悄悄地去了。
大家都流下了眼淚。
但沒有一個人的眼淚會比我的眼淚更真誠。雖然在此之前,我們之間早年的兄弟情感已經蕩然無存。我是在為他最後幾句話而傷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就緊靠著我,往我懷裏鑽。我知道,這並不表示她有多愛我,而是害怕麥其家新的亡靈,這說明,她並不像我那樣愛哥哥。
母親擦幹眼淚,對我說:“我很傷心,但不用再為我的傻子操心了。”
父親重新煥發了活力。
兒子的葬禮,事事他都親自張羅。他的頭像雪山一樣白,臉卻被火化兒子遺體的火光映得紅紅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個早上。中午時分,骨灰變冷了,收進了壇子裏,僧人們吹吹打打,護送著骨灰往廟裏走去。骨灰要供養在廟裏,接受齋醮,直到濟嘎活佛宣稱亡者的靈魂已經完全安定,才能入土安葬。是的,一個活人的骨頭正在壇子裏,在僧人們誦念《超生經》的嗡嗡聲裏漸漸變冷。土司臉上的紅色卻再沒有退去。他對濟嘎活佛說:“好好替亡人超度吧,我還要為活人奔忙呢。又到下種的時候了,我要忙春天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