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殺手(2 / 3)

我大叫一聲,倒在地上。許多人從土司房裏向樓下衝來,而在我的房間,連點著的燈都熄掉了,黑洞洞的沒有一點聲息。可能,我那個不忠實的女人又跑到大少爺房裏去了。

下人們把我扶進土司的房間,脫掉了一直穿在身上的紫色衣裳。這回,我沒有辦法抗拒他們。因為,紫色衣服上已結上一層薄冰了。我沒有想到的是,塔娜也從屋外進來了。

她說:“我下樓找了一圈,你幹什麼去了?”

我狗一樣翕動著鼻翼,說:“尿。”

大家都笑了。

這次,塔娜沒有笑,她卷起地上那件紫色衣服,從窗口扔了出去。我好像聽到瀕死的人一聲絕望的叫喊,好像看到一個人的靈魂像一麵旗幟,像那件紫色衣服一樣,在嚴冬半夜的冷風裏展開了。塔娜對屋子裏的人說:“他本來沒有這麼傻,這件衣服把他變傻了。”

在我心裏,又一次湧起了對她的愛,是的,從開始時我就知道,她是那麼漂亮,舉世無雙,所以,不管她犯下什麼過錯,隻要肯回心轉意,我都會原諒她的。

土司突然說話了:“孩子們,我高興看到你們這個樣子。”

想想吧,自從那次早餐以來,我還從沒有見過他呢。他還沒有傳位給我哥哥,也沒有像我想的那樣變得老態龍鍾,更沒有病人膏盲。是的,他老了,頭發白了。但也僅此而已。他的臉比過去胖,也比過去白了。過去,他有一張堅定果敢的男人的臉,現在,這張臉卻像一個婆婆。唯一可以肯定他有病,或者說,他使自己相信有病的方法就是,差不多渾身上下,都敷上了熱毛巾。他身上幾乎沒穿什麼東西,但都給一條又一條熱毛巾捂住了,整個人熱氣騰騰。

父親用比病人還像病人的嗓門對我說:“過來,到你父親床邊來。”

我過去坐在他跟前,發現他的床改造過了。以前,土司的床是多少有些高度的,他們把床腳鋸掉了一些,變成了一個矮榻。並且從屋子一角搬到了中間。

父親抬起手,有兩三條毛巾落到了地上。他把軟綿綿的手放在我的頭上,說:“是我叫你吃虧了,兒子。”他又招手叫塔娜過來,塔娜一過來就跪下了,父親說,“你們什麼時候想回到邊界上去就回去吧,那是你們的地方。我把那個地方和十個寨子當成結婚禮物送給你們。”父親要我保證在他死後,不對新的麥其土司發動進攻。

塔娜說:“要是他進攻我們呢?”

父親把搭在額頭上的熱毛巾拿掉:“那就要看我的小兒子是不是真正的傻子了。”

麥其土司還對塔娜說:“更要看你真正喜歡的是我哪一個兒子。”

塔娜把頭低下。

父親笑了,對我說:“你妻子的美貌舉世無雙。”說完這句話,父親打了個中氣很足的噴嚏。說話時,他身上有些熱敷變涼了。我和塔娜從他身邊退開,侍女們又圍了上去。父親揮揮手,我們就退出了房子。回到自己的屋子,上床的時候,樓下又響起了驚心動魄的潑水聲。

塔娜滾到了我的懷裏,說:“天啊,你終於脫掉了那件古怪的衣服。”

是的,那件紫色衣服離開了,我難免有點茫然若失的感覺。塔娜又說:“你不恨我嗎?”

我真的不恨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脫?了附著冤魂的衣服。土司家的傻瓜兒子和他妻子好久都沒有親熱過了。所以,她滾到我懷裏時,便抵消了那種茫然若失的感覺。我要了塔娜。帶著愛和仇恨給我的所有力量與猛烈,占有了她。這女人可不為自己的過錯感到不安。她在床上放肆地大叫,過足了癮,便光著身子蜷在我懷裏睡著了。就像她從來沒有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投入到別的男人——而這個男人恰好又是我的哥哥和對手——懷裏一樣。她睡著了,平平穩穩地呼吸著。

我努力要清楚地想想女人是個什麼東西,但腦子滿滿當當,再也裝不進什麼東西了。我搖搖塔娜:“你睡著了嗎?”

她笑了,說:“我沒有睡著。”

“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在麥其土司沒有改變主意之前。”

“你真願意跟我回去嗎?”

“你真是個傻子,我不是你的妻子嗎?當初不是你一定要娶我嗎?”

“可是……你……和……”

“和你哥哥,對嗎?”

“對。”我艱難地說。

她笑了,並用十分天真的口吻問我:“難道我不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嗎?男人們總是要打我的主意的。總會有個男人,在什麼時候打動我的。”

麵對如此的天真坦率,我還有什麼話說。

她還說:“我不是還愛你嗎?”

這麼一個美麗的女人跟就要當上土司的聰明人睡過覺後還愛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塔娜說:“你還不想睡嗎?這回我真的要睡了。”

說完,她轉過身去就睡著了。我也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那件紫色衣服出現在我眼前。我閉著眼睛,它在那裏,我睜開眼睛,它還是在那裏。我看到它被塔娜從窗口扔出去時,在風中像旗子一樣展開了。衣服被水淋濕了,所以,剛剛展開就凍住了。它(他?她?)就那樣硬邦邦地墜落下去。下麵,有一個人正等著。或者說,正好有一個人在下麵,衣服便蒙在了他的頭上。這個人掙紮了一陣,這件凍硬了的衣服又粘在他身上了。

我看到了他的臉,這是一張我認識的臉。

他就是那個殺手。

他到達麥其家的官寨已經好幾個月了,還沒有下手,看來,他是因為缺乏足夠的勇氣。

我看到這張臉,被仇恨,被膽怯,被嚴寒所折磨,變得比月亮還蒼白,比傷口還敏感。

從我身上脫下的紫色衣服從窗口飄下去,他站在牆根那裏,望著土司窗子裏流瀉出來的燈光,正凍得牙齒嗒嗒作響。天氣這麼寒冷,一件衣服從天而降,他是不會拒絕穿上的。何況,這衣服裏還有另外一個人殘存的意誌。是的,好多事情雖然不是發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見。

紫色衣服從窗口飄下去,雖然凍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個叫多吉羅布的殺手身上,就軟下來,連上麵的冰也融化了。這個殺手不是個好殺手。他到這裏來這麼久了,不是沒有下手的機會,而是老去想為什麼要下手,結果是遲遲不能下手。現在不同了,這件紫色的衣服幫了他的忙,兩股對麥其家的仇恨在一個人身上彙聚起來。在嚴寒的冬夜裏,刀鞘和刀也上了凍。他站在麥其家似乎是堅不可摧的官寨下麵,拔刀在手,隻聽夜空裏鏘琅琅一聲響亮,叫人骨頭縫裏都結上冰了。殺手上了樓,他依照我的願望在樓上走動,刀上寒光閃閃。這時,他的選擇也是我的選擇,要是我是個殺手,也會跟他走一樣的路線。土司反正要死了,精力旺盛咄咄逼人的是就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個人,殺手來到了他的門前,用刀尖撥動門栓,門像個吃了一驚的婦人一樣“呀”了一聲。屋子裏沒有燈,殺手邁進門坎後黑暗的深淵。他站著一動不動,等待眼睛從黑暗裏看見點什麼。慢慢地,一團模模糊糊的白色從暗中浮現出來,是的,那是一張臉,是麥其家大少爺的臉。紫色衣服對這張臉沒有仇恨,他恨的是另一張臉,所以,立即就想轉身向外。殺手不知道這些,隻感到有個神秘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穩住身子,舉起了刀子,這次不下手,也許他永遠也不會有足夠的勇氣舉起刀子了。他本來就沒有足夠的仇恨,隻是這片土地規定了,像他這樣的人必須為自己的親人複仇。當逃亡在遙遠的地方時,他是有足夠仇恨的。當他們回來,知道自己的父親其實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樣的下場時,仇恨就開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須對麥其家舉起複仇的刀子,用刀子上複仇的寒光去照亮他們驚恐的臉。是的,複仇不僅是要殺人,而是要叫被殺的人知道是被哪一個複仇者所殺。

但今天,多吉羅布卻來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爺叫醒,告訴他是誰的兒子回來複仇了。紫色衣服卻推著他去找老土司。殺手的刀子向床上那個模糊的影子殺了下去。

床上的人睡意朦朧地哼了一聲。

殺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軟軟的撲哧一聲,紫色衣服上的仇恨就沒有了。殺手多吉羅布是第一次殺人,他不知道刀子捅進人的身子會有這樣軟軟的一聲。他站在黑暗裏,聞到血腥味四處彌漫,被殺的人又哼了睡意濃重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