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瑪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不要害怕。”
我沒想到卓瑪會說出這樣的話:“少爺,有人說你會當上土司,你就快點當上吧。”
她的悲傷充滿了我的心間。卓瑪要我當上土司,到時候把她從奴隸的地位上解放出來。這時,我覺得自己的確應該成為麥其土司。
我說:“你沒有到過邊界,到了,看看是什麼樣子,就回到你的銀匠身邊去吧。”
她在滿是浮塵的春天大路上跪下了,一個頭磕下去,額頭上沾滿了灰塵。看吧,想從過去日子裏找點回憶有多麼徒勞無益。看看吧,過去,在我身邊時總把自己弄得幹幹淨淨的姑娘成了什麼樣子。我一催馬,跑到前麵去了。馬的四蹄在春天的大路上揚起了一股黃塵。後麵的那些人,都落在塵埃裏了。
春天越來越深,我們走在漫長的路上,就像是在往春天深處行走一樣。到達邊界時,四野的杜鵑花都開放了。迎麵而來,到處尋找糧食的饑民也越來越多。春天越來越深,饑民們臉上也越來越多地顯出春天裏連天的青草,和湧動的綠水那青碧的顏色。
哥哥把倉庫建得很好。我是說,要是在這個地方打仗,可真是個堅固的堡壘。
當然,我還要說,哥哥沒有創造性。那麼聰明,那麼叫姑娘喜歡的土司繼承人,卻沒有創造性,叫人難以相信。當我們到達邊境,眼前出現了哥哥的建築傑作時,跛子管家說:“天哪,又一個麥其土司官寨嘛!”
這是一個仿製品。
圍成個大院落的房子上下三層,全用細細的黃土築成。寬大的窗戶和門向著裏邊,狹小的槍眼兼窗戶向著外邊。下層是半地下的倉房,上兩層住房可以起居,也可以隨時對進攻的人群潑灑彈雨,甚至睡在床上也可以對來犯者開槍。我哥哥可惜了,他要是生活在土司之間邊界未定的時代,肯定是一個世人矚目的英雄。照我的理解,父親可不是叫他到邊界上來修築堡壘。父親正一天天變得蒼老,經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說:“世道真的變了。”
更多的時候,父親不用這般肯定的口吻,而是一臉迷惘的神情,問:“世道真的變了?”
我的兄長卻一點也不領會這迷惘帶給父親的痛楚,滿不在乎地說:“世道總是要變的,但我們麥其家這麼強大了,變還是不變,都不用擔心。”
父親知道,真正有大的變化發生時,一個土司,既使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的土司,如果不能順應這種變化,後果也不堪設想。所以,土司又把迷惘的臉轉向傻子。我立即就感到了父親心中隱隱的痛楚,臉上出現了和土司心中的痛楚相對應的表情。土司看到自己心裏的痛楚,顯現在傻瓜兒子的臉上,就像父子兩人是一個身體。
父親說世道變了,就是說領地上的好多東西都有所變化。過去,祖先把領地中心的土司官寨都修成堅固的堡壘,不等於今天邊界上的建築也要修成堡壘。我們當然還要和別的土司進行戰爭,槍炮的戰爭打過,我們勝利了。這個春天,我們要用麥子來打一場戰爭。麥子的戰爭並不需要一座巨大的堡壘。
我們權且在堡壘裏住下。
這是一個饑荒之年,我們卻在大堆的糧食上麵走動,交談,做夢。麥子、玉米一粒粒重重疊疊躺在黑暗的倉房裏,香氣升騰起來,進入了我們的夢鄉。春天的原野上,到處遊蕩著青綠色麵孔的饑民。其中有好多人,直到臨死,想要做一次飽餐的夢都不能夠。而我們簡直就是在糧食堆上睡覺。下人們深知這一點,臉上都帶著身為麥其家百姓與奴隸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