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女人(3 / 3)

我就指著塔娜說:“她吃東西就像老鼠一樣,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人們仍然存心要我難堪似地沉默著,連我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不害怕老鼠了。父親突然大笑起來,他說:“兒子,我知道你說的話是真的。”然後,他又用人人都可以聽到的小聲對土司太太說:“男人為什麼要女人,女人能叫男人變成真正的男人!他自己把自己的毛病治好了。”

回到房裏,塔娜問:“少爺怎麼想起來的。”

我說:“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你不生氣吧?”

她說她不生氣,喂馬的父親就說過她像一隻老鼠。每當下麵有好馬貢獻給土司,還有點詫槽的時候,她父親總是叫她半夜起來去上料,說,她像隻小老鼠,牲口不會受驚。

我們上床,要了一次,完了之後,她一邊穿內衣,一邊嘻嘻地笑起來了。她說這件事這麼好,那些東西它們為什麼不幹呢。我問她哪些東西。她說,那些母馬,還有她的母親,總是不願意幹這種事情。我再要問她,她已經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睡著了。我吹滅了燈。平常,不管是什麼時候,隻要是在暗處,我一下子就會睡著的。但這一天有點不一樣。燈滅了。我聽到風呼呼地從屋頂上刮過。那感覺好像一群群大鳥從頭頂不斷飛過。

早上,母親看著我發青的眼眶說:“昨天又沒有睡好?”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也不想她去怪塔挪。就說我昨天晚上失眠了。太太問我為什麼。我說不為什麼,就是風從屋頂上過去時的聲音叫人心煩。土司太太就說:“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她說,“孩子,就算我們是土司也不能叫風不從屋頂上吹過。”

我問她:“卓瑪她不知道要那樣嗎?”

她笑了,說:“我知道不會是風的事那麼簡單嘛。你說卓瑪不知道要什麼樣子。”

“她不知道要穿那麼破的衣服,身上那麼多灰土和不好的氣味?”

“她知道。”

“那她為什麼還要下去?”

母親的口吻一下變得冷酷了,說,“因為她終究要下去。早下去還能找到男人,晚下去連男人都沒有了。”

我們正在說話,管家進來通報,我的奶娘回來了。奶娘德欽奠措和一批人去西藏朝佛,一去就是一年,說老實話,我們都把她忘記了。一個人在人們已經將她忘記時回來,是非常不明智的。因為以前的一切都已經在遺忘中給一筆勾銷了。她剛走時,我們都還說起過她。都說,老婆子會死在朗佛路上。臨走時,我們給她準備了五十個銀元的盤纏。但她隻要五個。她很固執,叫她多拿一個都不肯。她說,她要到五個廟子,一個廟子獻上一枚就夠了,佛要的是一個窮老婆子的心,而不是一個窮老婆子的錢。問她為什麼隻去五個廟子,她說,因為她一生隻夢見過五個廟子。至於路上,她說,沒有哪個真心朝佛的人會在路上花錢,她說,再有錢的人也不會在路上花錢。她說的是事實。一般認為,路上不乞討,不四處尋求施舍,那樣的朝佛就等於沒朝。這也就是我們這些土司下不了決心去拉薩朗佛的若幹原因之一。早先有一個麥其土司去了,結果手下的一大幫人都回來了,獨獨他自己沒有回來。土司是最不能吃苦的。我的奶娘德欽莫措走後,我們就漸漸將她忘記了。這說明我們都不喜歡她。她跨進門來,簡直叫人大吃一驚。這一路山高水寒,她一個老婆子不但走過來了,原來弓著的腰直了,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也少了許多。我們麵前再不是原來那個病歪歪的老婆子。一個臉膛黑紅,身材高大的婦人從門外走進來。她對著我的臉頰親了一口,帶給我好多遠處的日子和地方的味道。

她的嗓門本來就大,現在就更大了:“太太,我想死少爺了!”

太太沒有說話。

她又說:“太太,我回來了。我算了算,昨天快到的時候就算過了,我走了整整一年零十四天。”

太太說:你下去休息吧。”但她卻置若罔聞。她流了一點眼淚,說:“想不到少爺都能用貼身侍女,長成大人了。”

太太說:“是啊,他長大了,不要人再為他操心了。”

可是奶娘說:“還是要操心的,孩子再大也是孩子。”她要看看塔娜,太太叫人把她傳來。老婆子摸摸她的臉,摸摸她身上的骨頭,直截了當地說:“她配不上少爺。”

太太冷下臉來:“你的話太多了,下去吧。”

奶娘嘴張得大大的,回不過神來。她不知道大家都以為她會死在路上,所以,早就將她忘記了。當大家都把她忘記了時,她就不該再回來了。她不知道這些,她說:“我還要去看看老爺和大少爺呢,我有一年零十四天沒有看到他們了。”

太太說:“我看,就不必了。”

老婆子又說:“我去看看桑吉卓瑪那個小蹄子。”

我告訴她,桑吉卓瑪已經嫁給銀匠曲紮了。看來朝佛隻是改變了她的樣子,而沒有改變她的脾氣。她說:“這小蹄子一直想勾引少爺呢,好了,落到這個下場了。”

弄得我也對她喊道:“你這巫婆滾下樓去吧!”

還是叫這不重要的人的故事提前結束了吧。

我趁著怒火沒有過去,發出了我一生裏第一個比較重要的命令。我叫人把奶娘的東西從樓上搬下去。叫她永遠不能到官寨裏三樓以上的地方。我聽見她在下麵的院子裏哭泣。我又補充說,在下麵給她一個單獨的房間,一套單獨的炊具,除了給自己做飯之外,不要叫她做別的事情。看來我這個命令是符合大家心意的。不然的話,父親,母親,哥哥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出來將其推翻。老婆子在下麵閑著沒事,整天在那些幹活的家奴們耳邊講我小時候的事情和她朝佛路上的事情。我知道後又下了一道補充前一個命令的命令。叫她隻準講朝佛路上的事,而不準講少爺小時候的事。這命令她不能不執行。當我看到她頭上的白發一天多過一天,也想過要收回成命。但我看見她不斷對我從高處投射到院子裏的影子吐唾沫,便打消了這個慈悲的念頭。

後來,到她老得忘了向我的影子吐口水,我也不再把她放到心上了。她的死,我都是過了一年時間才知道的。即使這樣,人們還是說,麥其家對得起傻瓜兒子的奶娘。

我想也是。

天晴時,我望著天上的星星這樣想,天氣不好的夜裏,我睡在床上,聽著轟轟然流向遠方的河水這樣想。後來我不再想她了,而去想那個不被土司接納的新派僧人翁波意西。他有一頭用騾子換來的毛驢,他有一些自己視為奇珍的經卷,他住在一個山洞裏麵。

等到風向一轉,河岸上柳枝就變青,就開出了團團的絨花,白白的柳絮被風吹動著四處飛揚。是啊,春天說來就來,來得比冬天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