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太太笑道:“你們不要把我兒子嚇著了。”
那些人謔謔地笑了。
他們說:“太太要不要嚐嚐。”
太太點點頭。熏好的老鼠肉就在灶裏烤得吱吱冒油。香味不亞於畫眉。要不是無意間抬頭看見房梁上蹲著那麼多眼睛賊亮的老鼠,說不定我也會享用些漢族人的美食。我覺得這些尖嘴在咬我的胃,而母親正齜著雪白的牙齒撕扯鼠肉。全不管我在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一邊用潔白的牙齒撕扯,一邊還貓一樣咿咿唔唔對我說:“好吃呀,好吃呀,兒子也吃一點吧。”
可我不吃都要吐了。
我逃到門外。以前有人說漢人是一種很嚇人的人。我是從來不相信的。父親叫我不要相信那些鬼話,他問,你母親嚇人嗎?他又自己回答,她不嚇人,隻是有點她的民族不一樣的脾氣罷了。哥哥的意見是,哪個人沒有一點自己的毛病呢。後來,姐姐從英國回來,她回答這個問題說,我不知道他們嚇不嚇人,但我不喜歡他們。我說他們吃老鼠。姐姐說,他們還吃蛇,吃好多奇怪的東西。
母親吃完了,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貓一樣用舌頭舔著嘴唇。女人無意中做出貓的動作,是非常不好的。所以,土司太太這樣做叫我非常害怕。
她卻嘻嘻地笑著說:“他們給了我大煙,我以前沒有試過,如今,我可要試一試了。”見我不說話,她又說:“不要不高興。鴉片不好,也不是特別不好。”
我說:“你不說,我還不知道鴉片是壞東西。”
她說:“對沒有錢的人,鴉片是一種壞東西,對有錢的人就不是。”她還說,麥其家不是方圓幾百裏最有錢的人家嗎?母親伸出手來拽住我的胳膊,她長長的指甲都陷進我肉裏了。我像被老鼠的尖牙咬了似的大叫一聲。母親也看出了兒子臉上確實顯出了驚恐的表情,就跪在地上搖晃著我:“兒子,你看見什麼了,那麼害怕。”
我哭了,想說:“你吃老鼠了,你吃老鼠了。”但隻是指了指天上。天上空蕩蕩的,中間停著些雲團。那些雲團,都有一個閃亮的,潔白的邊緣,中央卻有些發暗。它們好像是在一片空曠裏迷失了。不飄動是因為不知道該飄向哪個方向。母親順著我的手,看看天上,沒有看見什麼。她不會覺得那些雲朵有什麼意思。她隻關心地上的事情。這時,地上的老鼠正向著散發著特別香氣的地方運動。我不想把這些說出來。隻要身上流著一丁點統治者的血液,傻子也知道多把握一點別人的秘密在手上是有好處的。於是,我隻好手指天空。這一來,母親也害怕了。她把我緊緊擁住,腳步越來越快,不多久,我們已經到官寨跟前了。廣場上,行刑人爾依正往行刑柱上綁人,行刑人看見我們,把他們家人特有的瘦長的身子躬下,叫一聲:“少爺,太太。”
我的身子立即就停止戰抖了。
母親對行刑人說:“你們身上殺氣重,把少爺身上不幹淨的東西嚇跑了。以後就叫你兒子多和少爺在一起吧。”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麥其土司的行刑人一代又一代都叫一個名字:爾依。要是他們全部活著,肯定就分不清誰是誰了。好在他們從來都隻有兩代人活著。父親行刑,殺人的時候,兒子慢慢成長,學習各種行刑的手藝。殺人的是大爾依,等著接班的是小爾依。可以說爾依們是世上最叫人害怕,最孤獨的人了。有時我懷疑那個小爾依是個啞巴。所以,都走出了幾步,我又回過頭問行刑人:“你兒子會說話嗎?要是不會就教他幾句。”
行刑人對我深深鞠了一躬。
到了樓上,母親就躺下了。她叫侍女卓瑪從箱子裏取出黃特派員送的煙槍,點上一盞小燈。自己從懷裏掏出濕泥巴似的一團煙土,搓成藥丸一樣大小,放在煙槍上對著燈上的火苗燒起來,她的身子就軟下去了。好半天,她醒過來,說:“從今天開始,我什麼都不害怕了。”她還說:“特派員送的銀器沒有麥其家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