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力背影

語文教學與研究

作者:柳詠梅

文學作品中對人物的描寫有多個角度。魯迅先生曾說:“要極省儉地畫出一個人物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魯迅《我是怎樣做起小說的》,見《南腔北調集》)如,他對祥林嫂眼睛的多次描寫,就把祥林嫂的精神狀態、生命特征清晰地表現了出來。然而,“每個人都是典型,但同時又是一定的單個人”,除了眼睛可以表現一個人的特點,穿著、語言、動作、神態等也可以表現不同人的得不同風格特征。即便是背影,也是各具風貌,各有魅力。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背影,這些背影因為獨特的故事而讓人回眸,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初中語文課本中就有這樣一些讓人難忘的背影(本文所涉及的人物形象均出自人教版初中語文課本)。

一、父親辛酸蹣跚的背影

說到背影,我們自然會想到朱自清先生的經典作品《背影》。

父親攀爬月台“到那邊去買幾個橘子”的背影,讓讀者難忘,永遠定格在我們的腦海裏。這個背影不高大美麗,但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望著這個蹣跚的背影,想起關於他的一切,眼淚會情不自禁地流下來。

《背影》這篇文章,表達的是親情之愛,但是與眾不同:不是寫母愛,而是寫父愛;不是刻畫人物的正麵,而是描寫人物的背影;這背影不是瀟灑帥氣的身姿,而是笨拙年邁的老態;不是事先計劃好要寫的,而是多年後收到父親來信後情不能自已完成的;不是刻意營造抒情氣氛,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不是為了讚美父親的偉大,而是要表達親子之愛的不對稱。

正如孫紹振先生(孫紹振,《名作細讀》,230)所說:《背影》之所以成為不朽的經典,就在於它寫出了親子之愛的永恒的特點,那就是愛的隔膜。現實的愛,是有隔膜的,父與子的矛盾,兩代人的親情的錯位,是一代又一代不斷重複著的人性,具有超越曆史的性質。正因為這樣的親情錯位有普遍性,所以,讀者在閱讀時會透過朱自清父子的故事看到自己的影子,就會引起心靈的共鳴。“抗拒父親的愛是毫無愧色地流露出來的,而為他的愛感動落淚卻是秘密的”(孫紹振,《名作細讀》,230)。“急於回報又竭力掩飾自己情感的心理”,生活中我們不也常常會有嗎?

為什麼那個背影給朱自清先生如此強烈的打動力量,乃是因為“父子之間隔膜的打破、緊張的消解,就發生在‘我看見他的背影’的那個瞬間。‘我的淚很快地留下來了’,不僅是為父親的愛所感動,更為自己曾有過的對父親的誤解,為父子間的隔膜而悔恨、悲哀”。父子之間“情感的冰塊”“消融”了(錢理群,《做與不做之間》,《解讀語文》,211)。

每次讀《背影》,最讓我心酸的是父子最後告別的場麵,是那個“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的背影。

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他走了幾步,回頭看見我”。

他在走的這幾步中,一定想了點什麼吧?我讓學生們揣測父親此時的心理,再理解父親的那一回頭。學生的發言很讓人感動。也許,父親沒有想到兒子還站在那兒定定地望著自己,所以,“看見我”時,那份意外,那份感動,那份不舍,那份酸楚,也許,還有那份尷尬和局促中流淌出的絲絲甜蜜,那份淺淺淡淡的幸福大概就是他那一瞬間充溢心頭的全部感受。

“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這一個背影不像前文的那個背影動態感、畫麵感那麼強烈,留給我們的似乎隻是比較虛化的一個人形輪廓而已。可是,一讀到“混”字,揪心與酸楚感便從心底泛起。“來來往往的人裏”,父親的背影漸漸消逝,淡出畫麵。作者沒有用“消失”、“消逝”寫出漸漸看不清看不到父親的背影,而是用一個“混”字表現出父親在茫茫人海中的那份渺小、那份漂泊、那份令人心疼和叫人憂慮。我們誰不是來這世上“混”一遭啊。“父親能找到工作嗎?後麵的生活該會是怎樣呢?他剛才的一回頭叫人看到是多麼心酸啊……”這也許便是作者努力地極目尋找父親背影時的心理。在這裏,我看到了朱自清對父親的深深理解、擔心、牽掛。

“再找不著了”中的“再”和“找”都值得品味。

不是分別後的一般意義上的“望”著對方離去,而是努力地用眼睛去“找”,去發現,去留住,唯恐那個人影會突然之間從視線中消失。火車站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一時看不到是正常的;如果再努力地找,也許就又看到了;“再”字讓我們看到了朱自清一直把目光集聚在漸行漸遠的父親背影上的專注,與父親告別後的那份不舍在這一個“找”字裏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

“距離有多遠,牽掛就有多長”。是的,父子之間哪怕再有矛盾,再有隔膜,在當下,在此刻,彼此之間的恩恩怨怨都會煙消雲散。牽掛是那個時刻唯一的主題,理解在此時得以真正實現。

這最後的一個長長的鏡頭,又是一個永恒的瞬間。“這裏所傳達的,是天地間最真摯的父子之愛,但又不是一般的父子之愛,而是在人世艱難的年代,父子間曾有過深刻的隔膜,而終於被天性的愛的力量所消解、融化以後,所顯示出的父子之愛的偉大與永恒”(錢理群,《做與不做之間》,《解讀語文》,211)。

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令我們感歎唏噓,回味無窮。

二、韓麥爾崇高愛國的背影

下麵的這段文字,是都德的著名短篇小說《最後一課》的最後一部分。

忽然教堂的鍾敲了十二下。祈禱的鍾聲也響了。窗外又傳來普魯士兵的號聲,他們已經收操了。韓麥爾先生站起來,臉色慘白,我覺得他從來沒有這麼高大。

“我的朋友們啊,”他說,“我——我——”

但是他哽住了,他說不下去了。

他轉身朝著黑板,拿起一支粉筆,使出全身的力量,寫了兩個大字:“法蘭西萬歲!”

然後他待在那兒,頭靠著牆壁,話也不說,隻向我們做了一個手勢:“放學了,你們走吧。”

小說《最後一課》的高潮部分定格在韓麥爾先生的板書和背影上。

在這篇小說中,韓麥爾先生由一個普通的教師形象轉變為一個愛國者,成為短篇小說長廊中一個不朽的形象。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價值在於其藝術價值。“藝術價值是情感價值。小說的價值集中在人身上,人的心理,尤其是人的情感是核心”(孫紹振《名作細讀》,322)。

語法課、習字課、曆史課,一節接著一節上完了。韓麥爾先生在履行著他作為教師的職責。可是,誰能體會到他在這屈辱的曆史時刻心中的悲憤和苦痛呢?作為一個普通的民眾、普通的教師,他對職業的敬重、對祖國的熱愛,在平時也許顯露不出。但是,“人的心理是個豐富多彩的立體結構,隱藏在深層的和浮在表麵上的,並不一定很一致。在一般情況下,深刻的情感是隱藏得很深的,連人物自己都不大了解。隻有發生了極端變化,心理結構受到突如其來的衝擊,來不及或者永遠無法恢複平衡時,長期潛在的情感、與表層相異的情感,才可能暴露出來”(《名作細讀》,323)。韓麥爾先生遭遇的是祖國受侵略連母語都被取消了這一“極端的變化”,是人物情感和感知的一個飽和點,這個飽和點是其命運突轉的契機,使潛藏在他意識深處的愛國情感一下子“暴露出來”。

“教堂的鍾敲了十二下。祈禱的鍾聲也響了。窗外又傳來普魯士兵的號聲,他們已經收操了”。在象征和平的午禱鍾聲和象征侵略的普魯士軍號聲響起的時候,在最後一課“發生了極端的變化”的時候,這個“可憐的人”,卻不能像剛才課上闡釋“法國語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那樣慷慨陳詞了,他的內在情感此刻得不到充分表達:“我的朋友們啊,”他說,“我——我——”他“沒有以偉大而洪亮的聲音表達”他複雜的情感,相反,他是那樣拙於表達,以至於“他哽住了,他說不下去了”。

他滿腔的愛國深情如何表達?“他轉身朝著黑板,拿起一支粉筆,使出全身的力量,寫了兩個大字‘法蘭西萬歲!’”,壓抑在內心的情感像火山一樣噴發。我們似乎看到了“韓麥爾先生動作的幅度與力量”,看到了“兩個字的色彩、線條與形態”,看到了一個振臂高呼“法蘭西萬歲”的英雄。那“發自內心的熱愛祖國的強烈呼聲”就回蕩在我們耳畔。韓麥爾先生奮筆板書的背影,深深地印在學生的眼睛裏,刻在學生的生命中。

寫著光彩奪目兩個大字的黑板此刻就是背景,是韓麥爾先生這尊雕像的背景。這尊雕像,活生生地立在每一個讀者的麵前,讓人強烈地感受到這個人物外在的力度和內心的激情。莊重、無畏、悲壯、深情,這就是最後一課的韓麥爾先生,他代表著無數具有愛國主義精神和不屈的民族意誌的法國人民。

三、孔乙己悲涼謝幕的背影

魯迅先生說過,在他所有的小說中,他最偏愛的是《孔乙己》。

《孔乙己》全文中,魯迅先生隻安排孔乙己正式出場兩次,給孔乙己正麵的描寫實在是有點吝嗇的。然而,即便是用筆吝嗇,也並不影響這個形象在文學史上熠熠生輝的地位。

孔乙己的第二次出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算是在鹹亨酒店這個舞台上的下場,更可以說,是以喝最後一碗酒的形式向自己人生的告別,做一個謝幕儀式。

我們來重溫孔乙己的第二次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