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猛遊僧力擒二賊 賢府主看演千金詩:(1 / 3)

從來豪傑困蓬蒿,埋沒形蹤可自嘲。

一身雖逐風塵渾,素誌還期歲月消。

名利兩捐還敝屣,千金一擲等鴻毛。

漫將青眼頻相覷,笑殺區區兒女曹。

卻說楊太守見他兩人殺死,無計可施,正是羊觸藩籬,進退兩難之際。

忽聽得後麵遠遠喊來,恰是那兩個去報張驛丞的夫頭,帶領一夥徒夫,一個個執著器械,拿著石子,齊趕到亭子邊。隻見本官和李蔑,都被砍倒在地,單單留得個半死半活的楊太守。眾徒夫問道:“老爺,不妨事麼?”楊太守道:“隻可惜了你本官。你們下岡,快去取兩口棺木來,且把他二人屍骸收殮。便著幾個抬我下山,尋個僻靜寺院,暫寓幾時。慢慢的築下墳塋,將他二人殯葬,才好起身。”眾徒夫道:“老爺還轉到驛中,消停幾日便好。”

楊太守道:“你們卻不知道,或上任的官,隻走進路,再不走退路。隻是下山尋個寺院借寓了罷。”

說不了,兩個徒夫,扛了一口棺木,走上岡來。楊太守問道:“如何兩個屍骸,止取得一口棺木?”徒夫道:“老爺有所不知。我本官在日,常是兩名人夫,止給得一名口糧。而今隻把一口棺木,殮他兩個,卻是好的。若用了兩口棺木,我本官在九泉之下終不瞑目。”楊太守喝道:“唗,休得閑說。這是甚麼好去處,再站一會,連我的性命也斷送在此了。”兩個徒夫見楊太守著惱,急轉身奔上山岡。不多時,又扛了一口棺木上來。楊太守就在山岡上,隻揀上號一口雙 的,殮了張驛丞,一口次號的,殮了李篾。收殮停當,又著二十名人夫輪流看守。

他端然乘了轎,著幾名精壯徒夫,前後擁護,抬下山來。不上一二裏,隻見那些跟楊太守的長隨和那抬杠的人夫一夥,盡躲在山坡下深草叢中,伸頭引頸,窺探消息。看見楊太守抬下山來,一齊急趕上前,假獻殷勤,你也要奪抬,我也要奪抬。楊太守大怒道:“你這夥狗才,見死不救!適才我老爺在危急之處,一個個盡躲閃去。而今老爺脫離虎口,一個個又鑽來了。且下山去,送到平裏,每人各責四十。”眾人不敢回說,隻是小小心心,低著頭抬著轎,飛奔下山。

此時已是酉時光景,隻見那金烏漸墜,玉兔東升,行了半晌,全不見些人煙動靜。楊太守心中害怕,道:“你們下山,又有多少路了?”眾人道:

“離了黃泥嶺,到此又有三十餘裏。”楊太守道:“天色將晚,你眾人已行路辛苦。怎麼來這半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沒個道院禪林,還向哪裏去投宿?”眾人道:”爺請自耐煩。下了這一條嶺路,再行過五六裏,就有一座禪林,喚做白雲寺,那裏盡多潔淨僧房,盡可安寓。”

楊太守聽說,隻得耐著性,坐在轎中,一路凝眸盼望。看看下得嶺來,忽聽得耳邊廂迒迒①晚鍾聲報,滿心歡喜,道:“那前麵鍾聲響處,敢就是白雲寺了?”眾人道:“那裏正是。隻求老爺到了寺中,將功折罪罷。”楊太守道:“也罷。古人雲,慈悲看佛麵。這般說,且饒過你們這次。”

① 迒(háng,音杭)——此處為象聲詞。

霎時,到了山門,楊太守慢慢走下轎來。抬頭一看,隻見山門首有一個朱漆扁額,上寫著五個大字雲:“敕建白雲寺”。有兩個小沙彌,恰好坐在山門上,拿著一部《僧尼孽海》的春書,正在那裏,看一回,笑一回,鼓掌不絕。忽見楊太守下轎,連忙收在袖中,走進方丈,報與住持知道。

那住持長老,急急披上袈裟,出來迎迓。同到大雄寶殿上,遜了坐,送了茶,便問道:“老爺還是進京去的,還是上任去的?”楊太守便把黃泥嶺劫去了行李杠,殺死張驛丞的事,一一從頭至尾細說。住持道:“老爺,這樣講,著實耽驚受害了。”便喚道人整治晚齋侍候。

楊太守道:“這到不勞長老費心,止是尋常蔬食,便充餒腹,不必十方羅列。隻把那潔淨的靜室,灑掃一間,下官還要在此假寓旬日,待殯葬了他二人,方可動身。早晚薪水之費,自當重酬。”住持躬身道:“老爺,太言重了。隻恐接待不周,量情恕宥就是。但隻一件,荒山雖有幾間靜室,日前因被雨露傾塌,至今未曾修葺。那方丈中到也潔淨,隻是蝸窄,不堪停老爺大駕。”楊太守道:“你出家人,豈不曉得,心安茅屋隱,性定菜根香的說話。”

說不了,道人擺下晚齋,整治得十分豐盛。楊太守見了,便對住持道:

“我適才已講過,不必十分羅列。況且你出家人,這些蔬菜俱是十方募化來的,我便吃了也難消受。”住持道:“老爺有所不知。而今世事多艱,十分檀那竟沒有個肯發善心。去年正月十三,佛前缺少燈油,和尚捐了五六兩私囊,蒸了二百袋麵的齋天饅首,齎了緣簿,踵門親自到眾信家去求抄化一抄化,家家盡把饅首收下,哄和尚走了,半年依舊把個空緣簿撇將出來。和尚忍氣不過,自此以後,就在如來麵前焚信立誓,再不去化緣。”楊太守道:

“既是你出家人自置辦,一發難消受了。”沒奈何,隻得憑他擺下,各件勉強用些。便喚長隨分付:“眾人行路辛苦,都去圖一覺穩睡,明早起來聽候發落便了。”住持又分付道人:“再打點兩桌晚齋,與那些伏侍楊老爺的人夫吃了再睡。”

這楊太守吃了晚齋,便要向靜室裏睡。那住持殷殷勤勤,捧了一杯苦茶,雙手送上。楊太守接過,道:“生受了你。隻是一件,我一路勞頓,卻要先睡了。你請自去安寢罷。”那住持哪裏肯去,畢竟站立在旁,決要伺候睡了才去。這楊太守睡在床上,一心想著張驛丞、李篾二人,為他死於非命。唧唧噥噥,翻來覆去,哪裏睡得著。早驚動了間壁禪房裏一個遊方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