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求薦書蒙師爭館 避仇人縣尹辭官詩:(3 / 3)

你看他,不用一餐飯間,去尋了無數鄉裏親戚。你道是些甚麼人?卻是那東村內的趙皮鞋,南城裏的陳泥水,西街上的張木匠,北橋頭的李裁縫,各帶了幾個徒弟,約有四五十人,都打著江南鄉語,一個個摩拳擦掌,齊集在賓館門前。

原來陳府判此時正理完縣事,恰在賓館裏與王瑞相見。陰陽生看見那一夥人,連忙稟道:“稟上老爺,適才那個江南生員,又帶領了一夥江南人,在大門上,口口聲聲要與王相公廝打哩。”陳府判對王瑞道:“鄉親莫要著忙,那江南人最是放肆,惹著他便使一通氣力。”分付皂隸:“快走出去,把那隨從來的,捉幾個進來處治他便了。”皂隸走出大門,便扭了兩個進來。

陳府判喝聲:“打!”每人打了三十。

你看外麵那些人,首初時個個嘴硬,後來聽得捉將進去便打,大家嚇得就如雪獅子向火,酥了一半,跑的跑,躲的躲,各自四散走了。李八八見眾人走散,恐怕嚴究起來便難擺脫,連忙走回下處,收拾了衣包,也不去與陳百十六老作別,急急逃回家去不提。

陳府判分付:“把這兩個快趕出去。”你看,這兩個人也是晦氣,白白的打得兩腿通紅,哪裏去討一毫調理?噫,正是:

是非隻因多開口,煩惱皆由強出頭。

這陳府判迎王瑞到了衙裏,先與張秀相見,整酒款待,再令孩兒出來拜見。王瑞自得張秀作薦進去,每日完了功課,便去奕棋飲酒。陳府判若有疑難事情,就來請教他們兩個。不上署得縣事半年,到賺得有幾千銀子。這也是他會奉承上司,上司也作成他。

一日,送京報來說:“九龍知縣已有官了,姓金名石,係金陵人,選貢出身。”陳府判暗想道:“我金陵止有當初與我做對頭、奪秀才的那個金石,終不然再有個甚麼金石,與他一般名姓相同?且住,明日待他到任之時,若果是這個金石來做知縣,卻也是冤家偏遇對頭人,便與他慢慢算一算帳去。”

不想到任果然是他。陳府判交了堂印,便掇起當年夙恨,也不管他上任吉辰,便對金知縣道:“鄉兄,還記得向年馬上剝衣巾,當堂請題目的時節麼?”金知縣曉得冤家湊巧,遂躬身回道:“知縣本一介草茅,判尊乃千尋梁棟。當年雖觸雷霆之怒,今日須馳犬馬之勞。在判尊則不念舊惡,在知縣已難贖前愆。罪甚彌天,噬臍①何及。”陳府判道:“鄉兄,豈不聞古人雲,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說不了,便嗬嗬冷笑一聲。這陳府判見他初到,又不好十分激觸,隻把這兩句話兒打動了他,便起身作別,各自回衙。

金知縣自知撞著對頭,卻難回避,次日備下一副厚禮,寫了一個晚生帖① 噬(shì,音試)臍——喻後悔不及。噬,咬。

子,送到陳府判衙裏。陳府判見了,一些不受,就把帖子上寫了幾句回出來,道:

昔日秀而不實,今日冤家路窄。

一朝萍水相逢,與君做個頭敵。

金知縣看了,便歎道:“早知今日,悔不當初。昔年原是我與他做對,沒奈何,忍恥包羞,這也難怪他記恨到今。怎知冤家路窄,他今是個府官,我是個縣官,若不見機而去,後來必要受他一場恥辱。正是識時務者呼為俊傑,知進退者乃為丈夫。不如明日拜辭太府,送還縣印,早早回避前去,卻不是好。”這金知縣計議停當,次早正值知府升堂理事,你看他果然捧著印上堂拜辭。知府驚問道:“金縣尹,你蒞任未及一旬,便欲辭任而歸,其中緣故,令人莫解。”金知縣事到其間,不敢隱諱,隻得把陳府判當年事情,一一備說。

知府聽罷,便笑道:“金縣尹,豈不聞冤家兩字,宜解不宜結。你做你的官,他任他的職,兩家便息了是非。就待我去見三府公,講一講明,與你們做個和事老罷。”金知縣道:“知縣記得書中雲,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又雲,禮貌衰,則去之。今日雖承太府款留,明日終被一場譏誚,反為不美。

知縣隻是先酌遠謀,毋貽後悔。”知府強留不住,見他再四苦辭,立心要去,卻又不好十分攔擋,止得憑他起身去任。

這陳府判見他去了,恰才的:

撇卻心頭火,拔去眼中釘。

依舊署了印,帶理著九龍縣事。這也是他官星當滅。未及一月,京報到來,說他已罷職了,這陳府判雖是罷了職,卻也心遂意足,想那切齒之仇已釋,生平之願已伸,便無一些慍色,遂與張秀商量道:“老叔,小侄相屈多時,晨昏有褻,於心甚為欠欠。稍有白金二百兩,送上老叔,聊為進京幹辦前程之費。倘得個好缺出來,那時千乞還到金陵一往,以敘通家交誼之情。”

張秀收下銀子,即便躬身拜謝。兩個各淚汪汪,不忍別去。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張秀辭別出來,回家遂與妻子商量進京一事。那王瑞見張秀辭去,他也再四推辭。陳府判那裏肯放,即便打點船隻,收拾同回。噫,這卻是:

大限到時人莫測,便教插翅也難逃。

這也是他們該遭水厄。恰值七月二十三夜,坐船正泊在三浙江中,忽遇風潮大變,可憐一齊溺水而亡。

張秀哪裏曉得陳府判一家遭此異變,竟帶了妻小,擇日進京。

畢竟不知後來如何得他溺水消息?進京幹得甚麼前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