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纏官擾民,今日是手本,明日是呈子,興訟也是你們,息訟也是你們。
莫說我做官的竟沒個主張,就是孔仲尼②的體麵,也不替他存些!”喝聲:“快快趕去!”
你看那些小膽的,恐怕幹係前程,遠遠先退去了。有幾個老年的。拚著這頂頭巾,一心隻是想著楊員外的二兩銀子、三石白米,緊緊扯住著知縣的員領,隻叫:“求老父母開恩!”知縣被他纏擾不過,止得勉強應承,收下手本①,方才散去。
那知縣回到堂上,隻見典史親自上堂送遞屍單,看了知縣氣衝衝的,便問道:“堂尊原何著惱?”知縣就把楊亨央生員扳轎子的事,細說一遍。典史搖頭道:“說起那些生員,真個憊賴②。莫說是堂尊,就是典史衙內,日日被他吵吵鬧鬧,纏擾不過。這是楊亨那刁民的詭計。終不然大大一樁人命,可是央得這幾個小小生員,講得人情,也必先來盡堂尊一個禮才是!”那知縣聽見典史說來正合心竅,便道:“那楊亨雖是個財主,就有許多大,難道不服本縣拘喚的?也罷,我敢勞你去親提他來。”那典史聽說委他親提,辭了知縣,帶領從人便走。
卻說那些秀才,回見楊員外,你也誇逞,我也誇逞,各自要表殷勤。楊員外道:“多承列位盛情,得與老朽鳴此冤抑。事畢,另當重酬。”分付快備午飯,先暖些酒出來,禦一禦寒。家童連忙整治。
楊員外正在堂前陪那些秀才飲酒,隻聽得門外遠遠喝道聲來,鬧嚷嚷的說:“休放走了楊亨!”正開門,那典史便下了馬,搖搖擺擺,竟到堂前坐下。這楊員外此時覺也心慌。內中有兩個在行的秀才,分付跟隨從人,俱出去伺候。掩上大門,獨留典史。便與楊員外計議,齊齊整整重治酒肴。不想這典史又是個好酒的,聽說個“酒”字,竟把親提楊亨一件公事撇在東洋大海。與那些生員,逐個個見了禮,上下分席而坐。楊員外分付開了陳年香雪酒。你看:
眾生員一個個齊來勸飲,這典史逐杯杯到口便吞。斟一盞,飲一盞,那等得催花擊鼓;你一巡,我一巡,說什麼甕盡杯幹。頃刻間醉魔來搖頭咬齒,霎時節酒興至意亂心迷。也不管烏紗斜戴,也不管角帶橫拖。雖不是狠判官執筆行頭,恰便是怒鍾馗③脫靴模樣。
你看那些生員,落得官路當人情,你一杯,我一杯,霎時間把一個清清白白的典史,灌得糊糊塗塗。楊員外又去取了兩個元寶送上,這典史接在手,把眼睛睜了一睜,認得是兩個元寶,便笑吟吟對眾生員道:“這個,學生怎麼好受?待學生還轉送到堂尊那裏去罷。”眾生員曉得是替知縣開門路的說話,便又扯過楊員外計議,取出二百兩來,送與典史,道:“這二百兩,煩老父母轉送上堂尊,把舍親事體周支一周支。”
典史欣欣然把自家兩個元寶先藏在右手袖裏,再把送堂尊二百兩,收在② 孔仲尼——孔子。字仲尼。
① 手本——求見的帖子。
② 備(bèi,音倍)賴——潑賴,不講理。
③ 鍾馗(kuí ,音葵)——傳說唐明皇夢見一大鬼捉一小鬼吃。問他,自稱名鍾馗,生 前曾應舉未中,死後決心消滅天下妖孽。明皇醒後,命畫工吳道子繪成圖像。舊 俗除夕端午多懸其像,謂能打鬼除邪。
左手袖裏,作別上馬,竟回衙內。放了那一百兩頭,便將那二百兩送與知縣。
心中思忖道:“青天白日,送將進去,豈不昭彰耳目?且等到黃昏,悄悄送進私衙裏去罷。”他就除了官帶,呼呼的直睡到更盡方醒。
那知縣正在衙裏思想:“典史去了一日,不見回報。”隻見那典史,還是醉醺醺的,拿了四個元寶,輕輕走到私衙門首,把梆亂敲了幾下,直宿的連忙走來,看見是四爺,便傳進私衙。知縣道:“悄悄的,快請進來相見!”
這典史扶牆摸壁,那裏站得穩,兩隻腳就是寫“之”字的一般。見了知縣,送上元寶,隻管作揖。把“楊亨”兩字,口中念了又念,咿咿唔唔,再也不知講些什麼。知縣曉得這銀子是楊亨的來頭,恐怕泄漏風聲,便向袖中一縮,竟不問起一句,便著家童扶回衙去。
知縣次日侵晨出堂,喚那拘楊亨的原差過來比較。原來這公差也是受過楊員外厚賄的,隻得朦朧回答道:“隻求老爺轉限。”知縣道:“快喚首人李元和李氏來!”二人慌忙跪下。知縣對李篾罵道:“那楊亨原是本縣一個良民,怎麼反把人命去扳陷他?你出首私和,拿了兩三日,凶身卻在哪裏?
難道官府與你戲耍的?良民把你扳害的?”喝叫:“打!”李篾知他有了錢路,渾身有口,也難分解,隻得熬了四十。知縣道:“把那一錠出首的贓銀,貯庫入官,快出去買下衣衾棺木,收殮他女兒屍首。仍斷銀十兩與苦主李氏燒埋。”大家一齊逐出。
噫,這正是弱莫與強爭,貧莫與富鬥。這回也是李媽媽悔氣,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可惜一旦死於非命,反把一件天大人命事情,弄得冰消瓦解。
李篾回去就把和方幫分的那一錠銀子兌了十兩,與了李媽媽。不想那方幫是個呆裏藏乖的人,打聽得消息不好,又恐李篾懷恨,當官實說出來,竟拿了那些銀子,先自挈家而走。
畢竟不知那張秀自趕出了縣門。奔投何處?再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