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冷眼覷醉人,看他睜睜瞧定了那一張桐琴,癡癡的隻管望他答應。
你道這桐琴可是會得說話的?那文荊卿也是醉後顛狂,隻情喊叫。連那店主人不知甚麼來由,隻道是他失心瘋的。這安童在旁看了,拍掌大笑道:“我官人終日道是酒癡生,果然被酒弄癡了。這一張桐琴,又沒個眼睛口鼻,會回答些什麼?”
那文荊卿叫了半晌,並不見桐琴回答,便叫安童取一條繩子來,將他綁在椅上,著實打他一百皮鞭,稍代不應之罪。安童忍著笑,便去解下一條縛行李的繩子,把那桐琴果然綁在椅上。
你看這文荊卿打一下,問一句,連打了四五十下,便問了他四五十句,不覺身子醉來,撲的把皮鞭撇在一邊,倒在地上。安童見他睡倒,連忙扶到床上,任他呼呼睡去,依舊把桐琴解下,收貯在錦囊內,便去烹茶伺候不題。
卻說文荊卿睡到二更時分,漸覺酒醒轉來,矇朧合眼,夢見一人,麵如傅粉,唇若塗朱,頭戴唐巾,身穿緋①服,手執大紅柬帖,口稱預報佳音。文荊卿便向夢中整衣趨步,下階迎迓。兩人相見禮畢,左右敘坐。那人就把柬帖送上,荊卿展開一看,上寫著四句詩雲:
好音送出畫樓前,一段良緣咫尺間。
莫怪風波平地起,佳期準擬蝶穿簾。
右梓童君題文荊卿看罷,躬身拜謝。隻見那人將手向東南一指,化作一陣清風而去。
文荊卿猛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便把夢中詩句,默默牢記心頭,暗自忖道:“莫非我指日間有甚喜兆,故梓童君夢中特來預報?”次日起來,便問店主人道:“你這裏可有文昌帝君的殿宇麼?”店主人道:“這裏此去上東南三裏路,有一所文昌殿,卻是本處王侍郎老爺新建的。那帝君甚是靈應。
相公,你敢是要求來科的佳兆麼?”文荊卿道:“我正要去討一個吉兆。”
分付安童:“快買香燭,隨我同去。”
說這文荊卿帶了安童,一直向東南上,走過三裏,果見一所殿宇,甚是齊整鮮明,便走進去。抬頭一看,隻見那文昌神像與夢中見的一般模樣,就倒身拜了四拜。祈一簽,乃是大吉,便問廟祝取過簽詩來看,原來那簽中詩句與夢中柬帖上詩句一字無訛。心中暗喜道:“緣何簽上詩句與夢中詩句一般?想夜來托夢的,敢就是這廟中的梓童帝君了。”即便倒身,又拜幾拜,欣然徐步走出殿門。
隻見遠遠的一座高樓巍聳,文荊卿喚安童道:“那高樓聳處,決是此處鄉宦人家的園所。今既來到此地,也該遍覽一番。終不然,‘相逢不飲空歸去,洞口桃花也笑人’。”二人不多時早已走到,果是一座花園。文荊卿站① 緋(fē,音飛)——大紅色。
i在園門首,仔細瞧了一會,隻見那:
《滿庭芳》
綠樹垂陰,柴門半掩,金鈴小犬無聲。雕欄十二,曲欄玉階橫。滿目奇葩異卉,繞地塘,秀石連屏。徘徊處,一聲啼鳥,惹起故鄉情。
文荊卿喝采道:“人說臨安佳麗地,果然名不虛傳。隻不知這所花園,是那一個老先生家的?若得進去,盡興一觀,也是今生有幸。”
說不了,隻見裏麵走出一個園公,手執著一幅畫像。文荊卿近前拱手道:
“借問園公,這一所花園還是哪一家的?”那園公隻是嘻嘻微笑,把手亂指,再不回答。
安童背笑道:“大官人,這園公是一個啞子,隻曉得做手勢兒,不會講話的。”文荊卿道:“園公,你敢是個啞子,講不出話麼?”園公連忙把頭亂點,嘻嘻又笑。
文荊卿道:“我且問你,這手中拿的還是什麼畫圖,借我展開一看何如?”
園公便又點頭,雙手遞上。文荊卿展開,仔細一看,卻是六個美人的圖像,上寫著“姑蘇高嶼”四字。文荊卿看了,暗想道:“那高嶼是我姑蘇城中一個有名畫師,既是他的手製,決非尋常畫像。”便問園公道:“園公,你而今將這一幅畫兒要拿到哪裏去?”園公連忙伸出手,做了一個手勢。
文荊卿笑道:“哦,原來是要拿去換酒吃的。也罷,園公,我與你商量。
這一幅畫兒,你便拿到酒肆中去,不過換得幾埕①。我今送你一百文錢,賣與我罷。”園公欣然把頭亂點。文荊卿便著安童:“將那適才買香燭剩下的百十文錢,都送與園公罷。”那園公接了,連忙謝去。
這文荊卿恐怕有人認得是一幅美人圖,便將來遞與安童,好好藏在懷中。
兩個依舊轉回店裏。
畢竟不知後來那文荊卿曾訪得這花園是哪一家建下的?這美人圖是甚麼人留下的?再聽下回分解。
① 埕(chéng,音成)——酒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