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恰正回到婁府,隻見門樓外歇著兩乘轎子,便去問管門的。卻是俞公子與林二官人,因知昨夜事情,兩下齊來探望。隻得站在門樓外,等了一會,直待送客出來,方才進去。見了婁公子,便問道:“公子可無事麼?”
婁公子道:“隻是精神有些倦怠。”陳亥取笑道:“這是昨夜忒風流過度了些。”婁公子道:“可拿得些甚麼妖怪?”陳亥、江順道:“卻是兩個玉麵狐狸。”
婁公子道:“好,好,也替地方人除了害。如今假天師在哪裏?”陳亥道:“李家莊上謝他三兩銀子,先回去了。”婁公子道:“這應該留他回來,我這裏還要謝他。”陳亥道:“我們同進城來,苦苦相留,他十分推卻,隻得任他去了。公子若有這個意思,明日著人送些禮去謝他便了。”婁公子道:
“言之有理。”便分付灑掃西廊下書房,與江順宿歇,把他的馬匹,帶到後槽去喂草料。
次日,江順起來,便要作別回去。婁公子那裏肯放,隻得一連又住了十多個日子。一日,正在堂前與婁公子告別,忽見門上人進來,說道:“外麵有個報夏方信息的要見。”遂又站住了腳。婁公子便教快請進來。
那人進見婁公子,倒身便揖。婁公子問道:“足下可曉得夏方的信息麼?”
那人道:“小子曾與他識認,半月前他被荊州一個流棍,叫做甚麼‘走盤珠’
的撞見,衣囊物件盡皆劫去。如今來又來不得,去又去不成,現住在楊公廟裏。”婁公子道:“我常聞得他說,荊州有個甚麼‘走盤珠’,原是他的對頭,今日敢是冤家相遇了。”
江順道:“楊公廟不知在那個所在,此去有多少路程?”那人道:“出西門去,離城約有五十裏地麵。”江順道:“待我去看一看來。”陳亥道:
“江兄,若果是夏方,決要同他轉來。”江順一邊走,一邊答應道:“自然,自然。”走出大門,把馬帶將過來,一腳跨上,隨手揚鞭,騰雲而去。
不滿兩個時辰,就到楊公廟了,連忙下馬,走進廟門一看,卻是冷清清的古廟。四下牆垣壁落,盡皆坍塌。中間神像,也是東倒西歪。香煙並無一些,哪裏見個人影。江順暗忖道:“這決不是那報信的人吊謊,莫非他知我來的消息,先避到哪裏去了。”正待走轉身來,隻聽得神櫃內有呻吟之聲。
江順偷睛瞧了一瞧,卻見一人睡在那裏。江順便問道:“你就是夏方麼?”
那人道:“我就是夏方,你敢是‘走盤珠’的羽翼麼?”江順笑道:“你果是夏方,可還認得我江順否?”夏方道:“江順原是我相知朋友。他三年前已曾往延安府去,至今未回。難道你就是江兄?如何知我在此?”江順道:
“你且出來,認我一認,便知端的。”
夏方便慢慢哼哼向神框裏鑽將出來。見了江順,仔細一看,兩眼汪汪,便說道:“江兄,我今番落魄得緊了。這幾年你曉得我的行徑麼?”江順道:
“我聽人說將起來,都是你自取之禍。”夏方道:“這句話是甚麼人講的?”
江順道:“是婁公子對我說的。”夏方道:“他還說我些什麼短處?”
江順道:“他說,兩年前騎了他一匹青驄馬去,賣了五千兩銀子。去了一向,端然弄得個沒下梢回來,又虧他收留了你。兩月前,突然間又拿了陳亥的許多衣物走了出來。當初是我不合把你薦將進去,隻指望做個久長相處,今朝做得這樣不尷不尬,教我體麵何存?”夏方道:“江兄,我也曉得別人家東西,欺心來的,到底不得受用。隻是一時短見,誰想有這個日子。”江順道:“你如今懊悔也是遲了。卻有一說,依他失單,開上許多物件,難道俱是沒有的?”
夏方道:“江兄,一言難盡。起初青驄馬一事,不必言矣。如今我又承婁公子收留,並無半句說及前情,此莫大之恩,今生無可報答。隻是陳亥同在書房,體麵上卻象相知,時常有些侮我之意。及至端陽,同往鳳坡湖看鬥龍舟,不想俞公子招他下船飲酒,他不肯去,我好好勸他,既承俞公子相招,決用領情的。他就怪我起來,出言無狀。後其間,端被俞公子扯下船去了,止剩得我一個,帶了小廝回來。心中其實忿他不過,便呆著主意,隻望拿了那些東西到別州外府去,變賣些銀子,做個資生之本。誰知冤家路窄,來到這楊公廟裏,劈頭撞著那荊州府一個回子的光棍,名喚沙亨爾,綽號走盤珠,與我有些夙忿,結合幾個賊伴,把那些衣囊物件盡行打劫,剛剛留得這條窮性命,還不知死活何如。”
江順道:“看你這等一個模樣,終不然在這冷廟中過得日子。如今待我依舊送你到婁公子府中,他那裏還畢竟是養人之處。”夏方道:“江兄所言,甚是有理。隻因我做了這兩件歹事,何顏再見江東父老?”江順道:“你既不肯轉去,必須尋個長便才好。你的主意,還要到何處安身?”
夏方道:“我在這裏,決然安身不牢。不知仍舊到湖廣紫石灘蓮花寺去,尋我孩兒夏虎過幾個日子罷。”江順道:“此去湖廣,路程遙遠,非一日二日可以到得。腰邊並無分文,這等形狀,如何去得?”夏方見江順說了這番,流淚如雨,道:“這也說不得。事到其間,情極無奈,那顧得羞恥兩字,一路上隻是求乞便了。”
江順道:“我你都是衣冠中人,須要循乎天理,聽其自然。寧可使那貧窘來迫我,安可自去逼貧窘,還說這樣沒誌氣的話兒。也罷,我也不好勸你回去,幸得我今日正要到一個所在,身邊帶得有三四兩零碎盤纏銀子,你可拿去。千萬再不要在這裏耽延,明早速速起身去。”夏方道:“江兄既有這段美情,正是起死回生。我做兄弟的,無可補報。”江順笑道:“三四兩銀子,哪裏不結識個人,況爾我原是舊相知,何必計論。”遂向袖中把銀子摸將出來,雙手遞與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