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公子聽得陳亥在書房叫喊不絕口,連忙走進書房裏來詢問。陳亥見了婁公子,一把扯住,一時氣得緊,連個話也講不出來。婁公子道:“陳兄,為甚麼事惱得這個模樣?”轉身欲待要到床上去問那夏方,又不見個夏方的影響,便向陳亥道:“夏兄那裏去了?陳兄,你敢是與他有些傷了和氣麼?”
陳亥道:“不要說起,公子,世間有這樣的歹人,乘我今日不在,竟把我的衣囊物件,一並都盜去了。”
婁公子也吃一驚道:“有這樣事?這樣一個人,我隻道他改過前非,怎麼隔了這幾年,那騙馬的手段端然不改。待我快著人四路去把他追將轉來,怕不吃我一場沒趣。”陳亥道:“他去了好些時節,不知上南落北,走了多少路程,還到哪裏去追趕得著。這總是我運限不利,把這些財物送了他罷。”
婁公子道:“若是沒處追趕,我和你把失去的物件,一一查明,總開了幾張失單,各處要津所在,粘貼一張,或有知風獲住,就來報信,也未可知。”
陳亥道:“說得有理。”當下查檢,婁公子就取紙筆,逐件登寫失單道:
立失單人陳亥,向有舊識人夏方,係沙村人氏,身長麵短,微須,年約四十餘歲。於本月初五日午後 ① 身出外,托熟擅進書房,竊去衣物銀兩,不知去向。倘有四方君子,連贓獲住者,甘出謝銀八兩,知風報事者,甘出謝銀四兩,揭前來婁府支取。決不食言,信單是實。今將失去物件銀兩並列於後。計開:
花綢道袍一件素羅道袍一件油綠素綢道袍一件生羅二匹藍花袖裙一件綠潞綢綿背褡一件綢被一條布夾被二件素鬃巾一頂金挖耳一隻羊脂玉簪一隻(有錦匣)碧玉圈二副(白綾包)漢玉駝鈕二方奇楠墜一個紫銅爐一座青麟髓二斤(計八匣)流金小八仙一副沉速香二斤牙牌一副牙梳一副(花梨匣)紋銀十五兩碎銀四兩陳亥帶著氣,連夜向燈下,捱著手疏腳軟,隻得寫了二十餘張,便著人四處貼遍。一連緝訪了個把多月,全然沒些消息。
時值天炎,一日,婁公子同了陳亥齊出城去,到杏花亭上避暑。恰正走得出城,隻見遠遠一人,騎了一匹快馬,滿身汗淋淋的飛奔前來。見了婁公子,翻身跳下馬來,深深唱喏道:“公子出城到那裏去?”婁公子道:“足下高姓大名?似不曾會麵的。”那人笑道:“公子難道果然認不得了小可麼?”
婁公子道:“委是不曾認得。”那人道:“小可姓江名順,三年前作薦夏兄到公子府上的,就是小可。”
婁公子想了一會,記得起,道:“原來就是江兄。我正要問你一聲,可曉得夏方的消息麼?”江順道:“小可自那年別後,就到延安府去做些生意,久不在家,朋情俱已疏失。方才今日回來,正欲到府上,一來奉拜公子,二來要問一問夏兄的下落。不期到得相遇途中,豈非巧會。”
婁公子道:“原來江兄一向不在,不曉得夏方的行徑,說將起來,一發不堪聽的。”江順笑道:“公子,你道不堪聽的卻是那一件?就與小可講一講何如?”婁公子道:“途中不好說得,我們同到杏花亭去坐一坐,慢慢細① (jiàn,音建)——本意為探視。此為“抽”意。
講。”便著家童替他牽了馬,三人挽著手,步行到杏花亭上。
婁公子把江順扯到槐陰樹下石凳上並坐,將夏方從前騙馬去,並後複轉來,又盜了陳亥的衣物銀兩而去,備細說知。江順頓足道:“我向來敬重他,隻道是個好人,卻原來看他不出,是個惡生在裏麵的人。這都是小可得罪了。”
婁公子道:“他作歹事,於兄何涉?”江順道:“薦人不當,豈非小可之罪。”
婁公子道:“說那裏話。”遂喚家童進城整治酒肴出來,三人開懷暢飲。
不覺又是黃昏,隻見亭前漸漸有些月色。陳亥起身便把四下窗兒盡開,霎時清風徐來,大家都說涼得有趣,俱不肯走起身。婁公子道:“今晚我們就在這裏歇了,不知二兄尊意如何?”江順道:“公子若肯在此,我們敢不奉陪。”婁公子道:“妙得緊,妙得緊。”便喚那管亭子過來,打點三副藤棚鋪陳,一直鋪在亭子中間,正睡得倒。
又是二更時分,你看那月光漸到中天,婁公子翻來複去,那裏睡得著。
陳亥、江順有些酒意,放倒頭就打鼾聲,俱睡熟了。婁公子獨自爬將起來,大步踱出亭前,隻見風清月朗,勝如白晝。猛地裏凝眸一看,槐陰之下石凳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美貌婦人,打扮得十分嫋娜。但見他:
眉彎新月,臉映落霞。雙眸碧水,已教下蔡迷魂;半軃烏雲,足令高唐賦夢。樹底獨徘徊,仿佛嫦娥離月殿;花前閑細數,依稀仙子下瑤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