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察石佛驚分親父子 掬湘江羞見舊東君詩:(3 / 3)

果然那夏方回來半個月日,一貧如洗,衣不周身,食不充口,並無親族朋友哀憐借辦。或有一二知識,見他待婁公子這一事,也不敢親近。他這樣淒涼苦楚,怎捱得日子過?終日愁愁悶悶,一心還隻想那婁公子處好安得身,隻是當初那件事情,今朝這副嘴臉,怎麼好與他相見?總然見了,那得他回心轉意,依舊相留。左想了一會,右想了一會。正所謂:肚饑思量冷缽①粥,寒冷難忘盤絡衣。沒奈何,隻得含著羞,忍著愧,裝起老臉,慢慢的走到婁家廳前。

隻見那婁公子正在廳上閑步,驀然見了夏方,心中便有幾分懊惱,也不① 皈(guī,音歸)——佛教名詞。一作“歸依”。

② 鬅(péng,音朋)——頭發很亂。鬅鬆。

① 缽(bō,音播)——僧徒食器,缽多羅的略稱。

偢不睬②,但低著頭,東邊踱到西邊,西邊踱到東邊。夏方站了好一會,也不敢開言,隻是恭恭敬敬,俯首而已。

婁公子是個仁厚的人,見他站了多時,倒不過意,況他不是舊時行徑,假做不相認,道:“足下高姓大名,屈降寒門,有何貴幹?”夏方見他一問,心中大是追悔,卻不好說出姓名,支吾答應道:“小子原是沙村生長的,公子難道便不相認得了?”婁公子道:“實非詐言,足下原不相認的。我想你沙村裏有個夏方,向在我這裏相與,自前年騙了我一匹青驄馬去,賣了二千兩銀子,竟搬到別州外府,就做了天大人家在那裏了。除了他一個,沙村並無與我廝認的。”

夏方見他說起舊事,便流淚說道:“小子就是夏方。當初一時短見,做了這一樁沒下梢的拙事,不料中途被劫,沒奈何落魄還鄉。望公子俯念昔日交情,恩宥往時深過,再展仁恩,曲全殘喘。”婁公子道:“足下萬勿冒認夏方。那夏方,我曉得他是個烈男子,硬氣頭的人,便是落魄回來,古人雲,‘好馬不吃回頭草’,決不肯再到我家。”夏方見他隻是不信,明知他故意做作,隻得把先年騙馬乘去尋鄭玲瓏的事,一一明言。

那婁公子再不好刁難他,遂佯驚問道:“你果然就是夏兄,那一千五百兩而今安在?”夏方事到其間,隻要婁公子回嗔作喜,便把荊州做米客,遇著假神仙,遭圈套,回來又撞著惡船家行劫的事,前後細說一番。婁公子道:

“夏兄,這樣看起來,畢竟財短情長。空裏來,巧裏去,你一千五百兩銀子,盡皆消散,卻不曉得那匹青驄端然仍為我有。正所謂: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夏方道:“公子曾記得去年施恩埋骨,今日再把小子看覷幾分,死者不至暴露,生者不至饑寒,這就是眼前莫大陰德。”婁公子微笑道:“我若想到那時節去,便記起一句話來,你道我的銀子都用在腳上,一隻腳一百兩,四隻腳四百兩。如今想你一去不回,也不知有多少腳,果然是值一萬兩了。”

夏方道:“公子若把前事重提,真令小子置身無地矣。”

婁公子道:“我且問你,今日此來,還是有何見教?”夏方道:“小子隻因得罪在前,今日正值此困苦,一死固不足惜,但螻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愛命。望乞垂憐,不念舊惡,收錄門下,固不望昔日之重用,雖執鞭墜鐙,於願足矣。”婁公子道:“你此來,要我收留你的意思麼?我便要收留你,因去年又請得一位相知在這裏,卻怎麼好?”夏方道:“公子,這還是小子相處在前,得罪在後,必定要公子開半麵之恩,庶使窮魚有再生之望。”婁公子道:“那一位相知雖在這裏不久,卻也相與有益,終日究古論今,談文講史,做些正經舉業工夫,難道好撇他?你若要在我這裏,似那當初的坐位,便不能夠了。隻好尋些抄寫,與你過日子罷。”

夏方道:“公子,小子相處多年,一向曉得我是動筆不得的。如今便做些功夫習學起來,怎麼就得到家?望公子別尋些粗魯的事兒與我做罷。”婁公子笑道:“你當初隻曉得一馬值千金,今朝便曉得一字值千金了。且與你說,我如今不比往年,沒要緊把日子虛度過去,日夕看些書史,做些文字,指望個簪纓繼世的意思。你若肯陪我做個伴讀,便與那位共相砥礪,日後也有些益處,意下如何?”夏方滿口應承。

你看這婁公子,終久還念舊情,如今世上那裏有這樣的好人?便取出衣② 偢(chǒ,音醜)睬——理睬。

u巾,與他從新替換,一壁廂分付打點午飯相待,一壁廂著人到書房裏去,請出那一個相知來會麵。有詩為證:

相逢即是舊時人,掩淚含羞非昔日。

隻因作事有差遲,對麵渾如不相識。

仁恩公子少垂憐,奚似當年作無益。

從今收拾大鋪排,僅可求全籍衣食。

畢竟不知那個相知姓甚名誰?見了夏方,卻有甚麼說話?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