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便問道:“二位客官,可見了那石佛來麼?”夏虎應道:“我們進去,要求見那石佛,有一個小和尚說道,‘日間再不肯見人,直待黃昏時分方肯開言。’我想起來,卻有些不爭氣。”船家道:“我們也聽見人說,並不親到寺中,也不知他日裏不肯見人說話。二位客官,今朝日裏不曾見得石佛,終不然晚頭還要去麼?”夏方道:“我卻熬不過夜,不到寺裏去了,隻① 緇(zī,音資)——黑色。
② 闍(shé,音舍)黎——高僧,泛指僧人。
③ 疏虞(shūyú,音書於)——疏忽。
① 恁(rèn,音認)——這樣。
待我孩兒去見一見罷。仍舊把船泊在這裏,過了夜,明日再行罷。”
他二人便吃了晚飯。夏虎把順袋交與父親,跳起身上了岸,慢慢走到寺中,正是黃昏時候。隻見正殿門果然大開,燈燭輝煌,恰好也有幾個別處人同祈禱的也在殿裏。夏虎走進殿來,點起香燭,便向石佛麵前,深深拜了幾拜。起身,東看一會,西看一會,並不見有一些兒破綻,心中暗忖道:“這卻有些古怪。終不然這樣一個頑石鑿成的,會說人間禍福,豈不是天翻地覆了。待我且問他幾句,若說來傍些道理,這也是天生這件東西,發跡寺中那些和尚。若是一 ② 亂話,決是這寺中和尚造出來的圈套,要哄騙地方上人的,我就弄他一個好耍子去。”
夏虎沒奈何,就跪在地上,把那已過的事、未來的事,從頭問了一番。
原來那個石佛,果然會得說話,聲音與人相似。隻是一件,說來的都是些套頭話,卻也虧他十句裏倒有四五句撞著。夏虎見說得還有些光景,連他也懵懂起來,就肯聽信。便又低頭拜了幾拜,遂起身到廊下歇了一夜。
捱到朦朦天亮,思量起父親一個坐在船裏,這一夜未免沒些掛念,況且行囊裏又有物件,不知怎麼樣了。連忙走到紫石灘,四下一看,那裏見個船隻?心中就曉得不停當了。連把父親叫了幾聲,竟不見一些影響。你看他這回好不苦楚,一心隻要尋著父親下落,東奔西撞,叫得喉嚨氣咽,那裏有個父親答應。心中暗想道:“有這樣事,難道果然落了那個船家的圈套?教我如今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身邊又無分文盤費,還是奔投那裏去?隻得仍舊在灘頭等到黃昏,再去見一見石尊者問個消息便好。”
你看他含著淚,對著灘,盡盡坐了一日,水米也不沾牙。恰正是人生路不熟,那裏去訪個消息。隻見那紅日沉西,沒奈何,吞聲茹苦,又走到那石佛寺中,一心舍不下那父親,巴不得見一見佛,問個存亡下落,便放了這一條肚腸。
這也畢竟是他還有些兒時運,不該落魄,又得絕處逢生。坐了一會,隻見開了殿門,恰是那一夜隻得他一人禱問。原來那道人開了殿門,便去打點香火。這夏虎走到石佛麵前,焚香至誠禱告。隻見那石佛口中撲的跳出兩三個碩大的老鼠來,著實驚了一驚,心中便疑慮道:“好奇怪,這石佛口中鑽出老鼠來,畢竟是個肚裏空的。”從上至下,自前至後,看了好幾時,再看他破綻不出。
正要轉身來到殿前,尋那香火道人出來問個詳細,隻見伽藍座下,半開著一塊地板,下麵燈光隱隱,他一發疑心得緊,便把地板掀開,壯著膽,一步步襯將下去。隻見那裏麵就如地窨子一般,高闊五六尺,僅可容得一個人身子。那旁邊卻有一條木梯,便一步一步走將上來。原來就是那石佛的肚裏。
況石佛原是一尊羅漢,曆年已久,不知何年所置,佛身璘珣,或雲是鐵鑄就的,人亦莫辨其真。
你道那石佛果是會得說話的麼?卻是這寺中一個慧光和尚,造下騙人的圈套。這石佛肚中又空又闊,掘通地道,藏身在內,假作佛言,報人禍福,講經說法,謬稱世尊垂教。不滿三四個月,騙了無數錢糧,修了山門,重新殿宇,用度不過十分之二。
這和尚至此也該敗露,正走入地穴來,剛剛上梯一步,抬頭起來,先有個人站在上麵,心中著實吃了一個大驚。這夏虎曉得有人在下麵走上梯來,② (chǎ,音產)——平白無故。
n便是當頭踢了一腳,那和尚原是不著意的,站腳不牢,一個筋頭翻將下去。
夏虎見個光頭,按不住心頭火起,怒發指冠,將他一把扭住,踢了幾腳,打了幾拳,便罵道:“你這賊禿驢,如今清平世界,寧靜乾坤,造言生釁,左道妖術,假借三寶,哄騙十方,揮金如土,積穀成山;拐沙彌,宿娼妓,飲酒無分日夜,茹葷不論犬羊;設漫天之謊,享非常之福。天厭穢德,今宵敗露,使我做個對頭,你的這條狗性命,定教結斷在手中哩!”
那和尚曉得禍機竊發,倒身跪在塵埃,戰兢兢的哀告道:“爺爺,看佛家分上,饒我性命!情願把這蓄下的錢糧,都送與爺爺罷。”夏虎暗想道:
“我與他前世無冤,今世無仇,做甚麼冤家,雖是他哄騙十方,與我毫無幹礙,不如將計就計,釋放了他,且把他做安身去處,棲泊幾時,看他待我好歹,再作道理。”便將手漸漸寬著,放他起來。
和尚掩淚道:“爺爺,如肯饒我草命,情願師徒兩口都相讓罷。”夏虎便把參見石佛緣由、被船家賺了、不見父親、人財兩失的話頭,並要在寺中暫住,探聽父親消息。和尚滿口應承。你看,就如父母一般,曲意奉承,便打掃清淨空房一間,留他安身宿歇。有詩為證:
循環天理斷無差,湯裏得來水裏失。
紫石灘頭沒父舟,蓮花寺內逢天日。
孤身流落意無聊,萬裏家鄉歸未必。
隻可皈①依石世尊,同些禿子行邪術。
說那夏方,自在紫石灘頭被船家劫去行李資囊,把他父子一朝拆散,並無分文在身,求歸不得,求生不得,求死又不得。愁腸萬結,淚雨千行,鬅②頭垢麵,跣足披衣,東撞西撞,就如瘋子一般。也是他不該落泊,偶遇著一個同鄉客人,與他有些識認的,說起鄉情,憐他苦楚,就此便船帶回。一路上吃著他的,用著他的,到了汴京,隻得空手到家。那些沙村裏人,先前都曉得他騙了婁公子青驄馬,弄得一塊大銀子走去,怎知到比前番弄得不尷不尬回來。鄰比中有那好管閑事的,便去通報婁公子知道。原來那公子從他騙馬去後,雖是林二官人端然送還,心中隻是常常歎息道:“如今世上的人,都是難相處的,我倒把一片好情相待,怎知他以怨報恩。”忽一日,聽見有人來說,夏方依舊回到沙村,比舊日大不濟事了。他便道:“古雲:一飲一酌,莫非前定。那非分之物,豈可強求得的?他帶了這些銀子去,不是被人拐騙,決是被賊劫掠。我想,他今日轉來,若比當時更好,便不到我這裏來了。倘若束手空回,不久必來見我,我看他還有甚麼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