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耍西湖喜擲泥菩薩 轉荊州怒打假神仙詩:(3 / 3)

隻見那兩個:

戴一頂披兩片的純陽巾,佩一口現七星的鍾離劍。穿一領布衲②子,橫係絲絛;執一柄拂塵帚,長拖棕線。一雙草履,思將世路磨平;半粒泥丸,假說人間濟遍。堪嗔的,這一個歹心人,希圖要造金穀園③;可笑的,那一個守錢虜,思量要赴瑤池宴。

你道這兩個道人是誰?一個就是夏方,那一個喚做沙亨爾。原是不入我們南方教的,恰是一個回子。向在巴陵居住,後來做出些歹事,擺站來到長沙。又遇皇恩大赦,得放出來,便到荊州,弄些脫空活計,混過日子。說他的手段,比騙馬的更加十倍,專一做弄的是異鄉孤客。見你身邊有些銀子,便捕排了那副套頭,把一套黃道話兒,哄得人心灰腸冷,慢慢的踹將進去。

哄誘得你怎麼采真修養,怎麼煉丹運氣,怎麼辟穀入道。那心邪的就聽信了,撇下利名二字,拋閃妻子六親,把那家私被他騙得精空,然後一去竟無蹤跡,那裏管人死活。因此綽號叫做“走盤珠”。

這夏方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被他賺到箍蘆圈裏,聽他花言巧語,便也意亂心迷。隻道沙亨爾果然是個仙風道骨的真仙,隨了他便可長生不死,果登仙品,憑他哄騙,把名利的心腸丟在一邊。三個多月,身邊二千兩銀子漸漸去了大半,那裏能夠得一毫神仙影響。這也是夏方的造化,沙亨爾的晦氣,恰好撞著夏虎回來。

夏虎見是父親,連忙迎進大門,唱喏道:“爹爹,怎麼是這樣一個打扮?”

夏方道:“孩兒,我想人生在世,役役於名利場中,究竟皆空。況百年瞬息,難免無常。不如修真養性,脫離死苦。你爹爹如今已入仙流,隻在這幾時超升仙界哩。”夏虎道:“爹爹既入仙流,必傳得些仙家秘術,何不把長生不老的方兒,傳一個與孩兒?”夏方道:“這也要有三分仙氣,方才傳得。”

夏虎道:“爹爹,你要做神仙的,那酒色財氣四字,都不沾染了。如今可把那些本錢交與孩兒罷。”夏方道:“孩兒,我那些本錢,都是這位師父收拾去了。”

夏虎聽了這句話,心中大不快活起來,便轉身對著沙亨爾拱手道:“師父,你既不像韓湘子,又不象呂洞賓。請問還是那一種神仙?”沙亨爾道:

“我不是那八仙中流品。”夏虎道:“八仙乃神仙之祖。師父既非八仙流品,敢是野仙了?”沙亨爾道:“你一發說左了。”夏虎道:“師父,你既是神仙,畢竟不吃人間煙火食。”沙亨爾道:“我是幻跡的,怎麼不食煙火?”

夏虎道:“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敢問師父,我弟子前日在杭州轉來,帶有什麼物件?”沙亨爾隨口道:“不過是些土泥。”夏虎見他回是土泥,隻道說著那些泥人,卻有幾分可信。向袖中摸出一分錢來,道:“師父曉得弟子手中甚麼東西?”沙亨爾原無一毫仙氣,那裏猜得著,又隨口亂說道:

“是個空拳。”夏虎見他猜不著,就對父親道:“爹爹,這神仙敢是假鈔了。”

沙亨爾見夏虎盤問得緊,恐怕漏泄機關,掉轉屁股便走。

② 衲(nà,音那)——和尚穿的衣服。

③ 金穀園——晉朝石崇在今河南洛陽市東北金穀地方所建私家苑囿。後被毀。

夏虎見他走了,一發道他是假的,連忙上前一把扭住。恰好沙亨爾身上一個兜肚掉將下來,夏虎把腳踏住,卻是幾錠銀子。

你看這夏方,還信是真,向前勸解:“孩兒,莫要衝撞了神仙,明日卻不好帶挈你上天哩。”夏虎道:“爹爹,你聽了這騙賊誑言,也說無根話了。

你可把這兜肚拾起來看,裏麵還是什麼東西?”夏方拾起一看,卻是起初被他騙去的原封不動兩包銀子,心中也覺有十分疑慮。夏虎就把身上衣服逐件剝將下來搜簡,隻見他雙手臂上,都刺著:“掏摸”二字,便對父親道:“你看,好一個神仙,神仙原來會掏摸的。”

夏方這遭想一想,方才曉得是個假神仙,一霎時心頭火迸,便把三個多月的工夫,盡撇在東洋大海,也省不得嗔,戒不得怒,父子兩人把他扭到街心,著實打了一頓。那些紛紛來看的人,卻不曉得其中緣故,都說道:“兩個神仙廝打,倒是一件新聞。”各處傳遍。有詩為證:

仙不仙兮術不傳,千金浪費屬徒然。

於今恃有親生子,留得青驄一半錢。

夏方在眾人麵前,把從前至後的事情,一一告訴。眾人齊聲道:“這人原是個精光棍,混名叫做‘走盤珠’,不知斷送了多多少少人,那裏爭得你一個,且饒了他去罷。”夏方道:“饒便饒他,那些煉丹的銀子,都要算還我去。”眾人道:“有多少銀子?”夏方道:“有上千餘兩。”眾人將信將疑,三個多月,那裏煉得這許多?都勸解道:“比如你令郎不來,那些都要被他弄完了,幸喜留得些還好。”夏方道:“論起情上,決不該饒他的。承列位相勸,這人情賣與列位了。”

夏虎道:“爹爹,你休要失了主意。這樣人骨格生成的,我這裏便饒了他,倘別處再做出歹事來,乘機陷害,一時哪裏伸冤?不如今日要他伏頭伏腳寫一張伏狀,才好饒他。”眾人道:“這也說得有理。”沙亨爾見他肯放,莫說一張,便十張也是心悅誠服的。夏虎便取出紙墨筆硯,沙亨爾不敢推辭,提筆便寫道:

立伏辯人沙亨爾,原籍巴陵人,客居荊州府。向做空頭事,綽號“走盤珠”。置身不義,恐沉盜蹠之坑;假扮神仙,永謝時遷之業。借鶴發還童之術,乃為誆騙之良媒;托長生不老之名,竟作飽溫之至計。傾一人於反掌,取千金若吹毛。詎①意空言無補,是假難真,不可彌縫,因而敗露。倘非眾位善調和,幾至此身難幸免。如再犯,三尺難逃,並不涉夏家父子。謹辯。

某年月日沙亨爾親筆求釋寫畢,讀了一遍,雙手遞與夏方。轉身磕頭,謝了眾人。又磕幾個頭,謝了夏方父子。爬起身來,不要性命,飛身便跑,不知落向。

夏方父子向眾人相謝,走進房來,夏方對夏虎道:“孩兒,若不是你回來的時節,我爹爹決定弄得個仙不仙,俗不俗,進退兩難,無些結果了。你一向在何處安身?”夏虎便把杭州轉到荊州,販糧食,貨泥人,細說一番。

夏方道:“孩兒,畢竟還是你時運湊巧,連我爹爹都帶挈了。”

夏虎道:“爹爹,那些剩下的銀子,如今在那裏?”夏方道:“孩兒,在這地窨子①下。”夏虎便掀起一塊地板,果然還有十多封銀子,約有七八百金。便對父親道:“爹爹,我和你在這裏決難做人家,不如早早收拾了,回到汴京去罷。”夏方道:“孩兒,回去固好,倘是婁公子有相見之日,那場① 詎(jù,音巨)——豈,表反問。

① 窨(yìn,音印)子——地窖,地下室。

羞慚怎了?”夏虎道:“爹爹,婁公子是個寬宏大度的,況爹爹與他相知最厚,萬一提起前情,就把煉丹的事兒告稟他知,定然罷了。”夏方勉強笑了一聲。當下就此收拾行李,次早買下船隻,父子同回汴京。

竟不知一路有甚跋涉?幾時到家?婁公子怎麼相待?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