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耍西湖喜擲泥菩薩 轉荊州怒打假神仙詩:(2 / 3)

蘇東坡詩: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也相宜。

夏虎喝采道:“主人家,果然好一座西湖。思想我們做客商的,終日孜孜為利,上南落北,走東過西,經多少風波,曆許多艱險,幾時能夠到得這裏?我看這西湖風景,真天造地設,乃是神仙境界,非人間所有。今日到此,果生平之大幸也。”主人家道:“且喜今日晴明,百花競秀,萬卉爭奇,笙歌盈耳,鼓樂喧天,一路正好遊耍哩。”

兩人說了又笑,笑了又說,遊遊衍衍,不覺過了十錦堂、西陵渡,看看到了嶽王墳。隻見石牌坊下,一張小桌上,擺列著花紅紫綠的無數泥菩薩。

夏虎道:“主人家,這敢是賣弄人樣的?”主人家笑道:“客官,輕講些。

我這裏人極是狡猾的,見你說了不在行的言語,未免就要輕薄了。我和你講,這是和人擲色賭錢頑耍的。”夏虎驚問道:“原來這泥菩薩也會賭錢的。”

主人家道:“不是這等說。假如你拿了一文錢遞與他,他便把骰子拿與你,你擲一個麼二三四五六,若一連擲得出,便輸了一個泥人與你。你若擲不出,那一文錢就輸與他。”夏虎喜歡道:“這個也是有趣的。贏也不多,輸也不大。待我做幾文錢不著,與他擲一擲,贏得幾個泥人來頑耍頑耍。”便向腰邊兜肚裏,摸出一把銅錢,將十文遞與那個賭泥人的,要一連擲他十擲。那人就把骰盆遞來。

這夏虎畢竟是有時運的人,做的事務件件得利,把骰盆接過手來,一連擲了十個順色。嚇得那個賭泥人兒的,目定口呆,半晌不則聲。夏虎又遞二十文錢與他,拿起骰子,又是十數擲順色。那人道:“從不曾有這等事,這副骨頭今日作怪得極了。客人,你揀了些去罷。我這本錢原少,再經不起又是幾個順色了。”夏虎卻滿心歡喜,先把剩下銅錢仍舊收藏兜肚裏,然後把那泥人兒逐個個揀選好的,恰是些:

牧羊蘇武,洗馬尉遲。廬州婆打花鼓,孟薑女送寒衣。東方朔偷桃子,張天師吃鬼迷。諸葛亮七擒孟獲,屠岸賈三叱張維。張翼德桃園結義,王司徒月下投機,把一個黃香扇枕,換了那李白騎魚。

夏虎道:“終不然是這樣拿得去,我再與你些錢,把竹籠與我盛了去。”

那人點頭道:“我的竹籠,原是自己要用的,你若無家夥盛去,隻得圓便你們。古雲:和尚要錢經也賣。你若數出錢來,便把你去。”夏虎見他肯賣,就向兜肚裏取出五十文錢,遞與他。那人道:“再添五十文罷。”夏虎隻要他心肯,也不與他論量,又把串頭上三十來文一發把他。那人便把竹籠交付。

這夏虎將揀起的泥人兒都放在竹籠裏麵,歡天喜地,不想再往別處去,扯了主人家就要轉身。主人家道:“客官,你湖廣到這裏,隔了幾千裏路程,實非容易。今日到這裏,固是有興而來,必須盡興而返。若不肯再在行遊,便到前麵酒肆中飲幾杯酒去,回去路上也興頭些兒。”夏虎再三推卻。主人家道:“虛邀了。”兩人便向原路回來。

次日,夏虎掀開竹籠,買幾張油紙,把這些泥人兒愛好包裹,仍舊裝在竹籠裏邊。隨把行李收拾,揀定日子,便要作別起身。主人連忙整酒餞行,因問道:“客官此去,不知幾時就有寶貨來?我這裏尋幾個好主顧等候。”

夏虎道:“我此去,路上雖不耽擱,行走恰要一個多月,方到荊州。那裏買得貨成,未免牽延日子,又要雇船裝載起身,一來一往,極少也要四五個月日。”主人家道:“我這裏今年糧食高貴,來的客人都是趁錢。客官,你隻速來絕妙。”

夏虎道:“實不相瞞,小弟汴京人氏,原隨家父同到荊州生理,因與家父有些口過,因此把這買米的名色,出來消遣幾時。如今隔了半年回去,萬一家父回心轉意,不舍我來,就不得到杭州了。”主人家道:“原來客官有令尊在堂,須知‘父母在,不遠遊’了。”夏虎便不回答,把酒吃了幾杯,連忙打發行李,作別開船。有詩為證:

骨肉緣何太不仁,因些財帛便生嗔。

雖然兩地尋生計,豈不回心想父親?

朝行暮止,水宿風餐,將近個半月日,方才到得荊州,竟投舊寓。隻見大門關鎖,不知父親蹤跡。便向那東鄰西舍,細細訪問父親行藏。忽見一老者道:“你父親三個月前遇著一個神仙,把那些本錢都收拾起帶在身邊,隨他修仙訪道去了。”夏虎隻道這老者哄他的說話,哪裏肯信,便嘻嘻笑道:

“老人家,世間那有活神仙,終不然去訪道,可是要帶本錢走的?”老者道:

“你若不信,少不得三五日後,你父親與那神仙回來,便知端的。”

夏虎想一想道:“這個老人家,看他年高有德,決無謬言,難道哄我不成。且到下處去等待幾日,父親回來再作計較。”遂與老者作別,轉身回到舊寓,把鎖扭開,推門進去一看,果然不留一些東西,單單剩得一張條桌,一把交椅。暗想道:“我隻曉得修仙訪道的要撇下了利名二字,方才去得。

終不然拿了銀子帳目去學道學仙的。這決然是個甚麼歹人,他見我爹爹是個異鄉孤客,看相上了那塊銀子,所以設計誆騙他了。且在此等待幾日,看他來時怎麼樣一個神仙?”

這夏虎等了兩日,並不見來,心中思想道:“敢是爹爹知我回來消息,恐我勸阻,故意不來,也未可知。終不然我千山萬水到得這裏,不得見爹爹一麵,又轉身去了不成。天下決無此理,定然要等他來相見一相見,方才放得心下。隻是我怎麼把日子悶坐得過,且把前日杭州帶來這些泥人兒,擺列在門首去,買得幾文錢,好做日逐盤費。”算計停當,就把那一張條桌掇到門首,拿那些泥人兒一一擺列齊齊整整。

一霎時,便走攏百十多人,你也來問多少錢一個,我也來問多少錢一個。

夏虎見人問得多,思量決然出脫得去,便說價道:“每一個要一吊①錢。”你道一吊錢是多少?卻是一千。眾人道:“怎麼要這許多?可著實減價,十去五六,方可買得。”夏虎道:“你們不知道,我在杭州帶得到此,有四五千裏程途,走了兩個月日,用了許多盤費,費了無數心機。遇關津要路,若是盤詰不出,便是龍神佑護。若還盤詰出來,便做了販賣人口,連性命也難保哩。”

眾人道:“這樣利害的,可見不容易到得我們這裏。也罷,一吊錢四個。”

夏虎道:“列位果然要買,寧使少賺些兒,一吊錢兩個罷。”眾人一齊道:

“三個決然要的。”夏虎想道:“止得三十文本錢,這等賣去,可有十多千錢,算來利錢有幾百倍了。”便一口應承。眾人見他肯賣,你也一千三個,① 吊——舊時錢幣單位,一般是一千個製錢叫一吊。

我也一千三個,一會兒都賣完了。

夏虎歡天喜地,把那些錢都收藏進去。正是:時運好,看了石灰變做寶;時運窮,掘著黃金變做銅。你們且莫誇他會賺錢,那裏是他會賺錢,卻是時也,運也,命也。夏虎把錢收進,回身出來掇那張條桌兒,抬頭一看,恰好兩個道人,一色打扮,慢慢行來。他便把桌兒放在門裏,把身子站住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