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 絲——琴的代稱。
都朝著韓相國站的,隻看得背後,那裏看得明白。他卻一霎時心猿難係,意馬難拴,魂靈兒俱吊在那幾個女子身上,拚著個色膽如天,故意把那一扇船窗呀的推將開去。那幾個女子聽見這邊一聲響亮,個個都回轉頭來,康公子又乘機輕輕嗽了一聲。
恰好那內中有一個女子,手撥著琵琶,卻是韓相國日常間最歡喜得寵的,喚做韓蕙姿。他聽得間壁船中嗽了一聲,便覺有心,連忙回睛偷看。原來天色昏黃,兩邊船裏俱未上燈。這邊看到那邊,兩下都是黑洞洞的,那裏看得明白?就把手中琵琶,彈了一曲《昭君怨》詞兒。你看這康公子,坐在這邊船中,聽得間壁船裏彈著詞兒,就如掉了魂的一般,隻是凝眸俯首,倚欄靜聽了一會。
曲未罷,隻聽得岸上遠遠有人厲聲問道:“前麵可是康相公的船麼?”
這康公子曉得是杜開先來,恰才“嘿嘿”長歎一聲,走到船頭上,應問道:
“來者莫非是杜相公麼?”杜萼道:“小弟正是杜開先。”
原來杜開先在梅花觀中飲了半晌,不覺醉眼模糊。又遇天色昏暮,那裏看得些兒仔細?雖是聽得康公子應聲,也不知船泊在那一邊。康公子道:“杜兄,請上這邊船來。”杜開先正待要走,忽聽得那邊船中笙歌盈耳,隻道是康公子船裏作樂,便叫道:“康兄,讀書人如此作樂,不亦過奢了麼?”康公子道:“杜兄請噤聲,有話上船來見教。”杜開先便扶住竹篙,一腳跳上船去。
康公子見他有些醉意,恐怕失足墜落水中,遂一把扶住,迎到船裏,連忙作揖。杜開先問道:“康兄,適才敢是什麼人在舟中作樂?”康公子道:
“杜兄,你卻錯聽了。奏樂的不是小弟船中,卻是間壁那畫船裏麵。”杜開先道:“這是小弟耳欠聰了。那隻畫船是那一家的?”康公子道:“杜兄,那隻船名為玉鳧舟,是城中韓相國家的。今日相國安排酒筵,在內有兩個奏樂的女子,生得天姿絕世,國色傾城,小弟卻從來不曾見的。適才等候杜兄不到,也是無意中偶然瞥見,略得偷瞧幾眼兒。”
杜開先道:“康兄,既有這樣一個好機會,何不攜帶小弟看一看。”康公子道:“杜兄還且從容,我想那韓相國今夜決然趕不進城,料來我們也到清霞觀去不及了。今夜就把船泊在這裏,少刻待到東山月上,悄悄的把船兒撐將攏去,連了他的船,再把窗門四下開了,我和你玩月為名,那時飽看一回,卻不是好。”杜開先道:“康兄見教,其實有理。隻恨小弟無緣,來得太遲了些。”康公子跌足笑道:“小弟來得早的,也不見有緣在這裏。”
杜開先道:“康兄,隻是一件,我和你靜坐舟中,如何消遣得這般良夜?”
康公子道:“這有何難。小弟帶得有兩瓶三白,幾味蔬菜。杜兄不嫌,就取出來,慢慢暢飲一杯,卻不是好。”杜開先拍手笑道:“這也說不得,今夜決然要陪康兄了。”康公子便喚家童,向後麵船梢裏拿過酒肴來。
你看這梢子到也知趣,便來問道:“二位相公,既有酒肴,安可悶酌,把我的船再撐過去些,何如?”杜開先道:“說得妙,說得妙。我且問你,那隻船上的梢子,你可認得他麼?”梢子道:“杜相公,這些撐船的,總是我的弟兄們,每日早晨聚會灘頭,大家都是唱喏的,如何有個不認得的?杜相公敢是有甚分付?”杜開先道:“我卻沒甚說話,隻恐你不認得的,把船攏將過去,他便倚著官勢,難為著你。既是同夥的,攏去不妨。”
梢子便去提起竹篙,一篙撐到那隻畫船邊傍著。康公子就跳起身來,把兩扇窗子撲的推開。抬頭一看,隻見皓月當空,剛在垂楊頂上,便對杜開先道:“小弟久仰杜兄詩才,渴欲求教,今日幸會舟中,何不就把明月為題,見教一首?”杜開先笑道:“恐拙句遺哂①大方。”康公子道:“言重,言重。”
杜開先便倚著欄幹,對著月光,朗吟一絕雲:
中天皎月未曾盈,偏向人間照不平。
此際莫嫌微欠缺,應須指日倍光明。
康公子道:“承教,承教。杜兄,小弟往常在書房中獨坐無聊的時節,也常好胡謅幾句,隻是吟來全沒一毫詩氣。朋友中有春秋我的,都道是筊經。”
杜開先道:“康兄不必太謙,決然是妙的。小弟正要請教。”康公子道:“小弟賦性愚直,凡遇同袍①之中,再沒一些謙遜,是不是常要亂道一番,其實不怕人笑。杜兄果不見笑,我就把原題也和一首。若不合題,煩勞改正,切不可容隱在心,背地笑人草包也。”杜開先道:“不敢,不敢。”
康公子道:“杜兄,又有一說。小弟吟將出來,雖不成詩,也要帶幾分酒興,詩腸自然陡發。若是不飲些酒,便心忙意亂,一字也謅不出來。杜兄且從容多飲一杯,小弟先告罪了,就幹了這一瓶罷。”杜開先道:“這一瓶酒,那裏就得盡興,還把這幾瓶酒一飲而盡方妙。”康公子搖頭道:“這個使不得,小弟酒量有限,一瓶足矣。若多飲至醉,一字也讀不出了。”
杜開先道:“小弟忝在初交,不知尊量深淺,隻是慢慢飲幹這一杯,奉陪康兄這一瓶罷。”康公子把兩隻手捧起酒瓶,不上幾口,呷得瓶中罄盡,便道:“杜兄,小弟獻醜了。”杜開先道:“不敢。”康公子把酒瓶往船窗外一丟,隻見水麵上 ② 一響,然後放開喉嚨,大嗽一聲,朗吟雲:
誰將這麵新磨鏡,緣何掛在個中間?
康公子恰才吟得這兩句,又向口中咿唔了一會,把腰伸一伸,撲的一交跌倒,便呼呼的竟睡熟在船板上。杜開先把手推一推道:“康兄,難道隻吟這兩句麼?”這康公子那裏做聲得出。杜開先道:“康兄,你想是飲了這瓶急酒,把詩腸都打斷了。”康公子又不答應。
杜開先見他真個睡熟,便著他家童先把杯盤收拾去了,就向船中把鋪陳展開,扶他和衣睡著。杜開先便靠著欄杆,兩隻眼睛不住的向那邊船裏瞧個不了。
原來那隻船中另有一個女子,就是恰才撥琵琶的韓蕙姿嫡親妹子,喚名韓玉姿,儀容態度,與姐姐韓蕙姿一般。總是那眼尖利的,見了他姊妹二人,一時辨別不出,若是那眼鈍的,畢竟認不出那一個是蕙姿,那一個是玉姿。
這韓玉姿年紀隻得一十六歲,凡技藝中,到比姐姐還伶俐幾分,雖然墜跡朱門,選伎征歌,隨行逐隊,每至閑暇工夫,便去習些文翰,所以那詩詞歌賦,十分深奧者固不能通曉,倘若文理淺近,意思不甚含蓄的,便解得來。
原來適才杜開先所詠詩句,雖然把月為題,卻是寓意於間壁船中那幾個女子身上。這韓玉姿聽見他詩中意思,別有一種深情,知他定是個人中豪傑,口裏雖不說出,心下覺有幾分顧盼之意。直待到了二更時分,方才伺候得韓相國睡著。恰好那些女子承直了一日,個個神疲意倦,巴不得一覺安眠,等得相國睡倒,各自就寢不提。